自身之道,不容僭越!
得益于天地道主,吴岚迹对“天”的理解与众不同,并非常人所谓的“诸多法则与规则的最终汇聚”。
而是某种更为抽离,更加高耸超然的概念。
无善无恶,非空非有,无形无相。
台下众人心绪激荡,久久不能平静,这位吴山主有着何等的傲气与自信,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但时间有限,吴岚迹不过多讲述,以免喧宾夺主。
他不知道,有许多人已经下定了决心,等祭祀大典一结束,就来请他为自家的晚辈弟子好好地讲一讲修行感悟。
太阳渐渐爬高了,祭祀大典很快就进行到了收尾部分。
冲元子独断专行地安排了一个步骤。
为岳寻寻补全宗主画像。
这一步,就由岳寻寻的儿子司清骨来完成。
司清骨面色沉静,缓步走上祭坛,几个礼官将桌子和笔墨纸砚尽数准备完全,又捧着岳寻寻空白的画像,把它平摊在桌上。
司清骨润了润笔尖,略作停顿,微微侧头往外祖父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了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沾墨作画。
当他放下笔时,立即有人上前将画展示给台下众人。
岳寻寻已是四百年前的人物,司清骨又长得肖父不肖母,大家都伸长脖子,好奇这位毁誉参半的魔修始祖到底何种尊容。
“咦?”
“这……这怎么只画了个背影啊?”
“为何不画正脸?”
“司宗主定有其深意……”
不顾众人的喧哗,司清骨也不做解释,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下了台,将此背影图作为一个谜团,任他人猜去。
关于司宗主所作原因的猜想一直延续到祭典后,但这些都影响不到他本人。
吴岚迹上九重天觐见了天道主,把近期之事都向他报告了一遍,直到祭祀大典前一刻才赶回扫雪宗,然后被焦急的陈淼之直接拉进了凌寒主殿。
在祭典上,他就察觉到了简墨的气息,但结束后又没有找到简墨的人,连带着韦焰色也不见了。
一问韦寒色才知道,韦焰色与简墨一同去了芦苇州。
“吴前辈,焰色和简墨之间……”韦寒色满面担忧,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妹妹的幸福更重要的了。
吴岚迹道:“无妨,韦姑娘心如明镜,想来自有计较,韦公子只要相信令妹就可以了。”
但韦寒色依然不放心:“我还是跟过去看看吧。”
“以防万一,我随韦公子同去吧。”
芦苇州离桂郡很远,韦焰色与简墨毫不吝啬法力,驾着云气,乘风而南下。
不消半日,两人便到了东南方的芦苇州。
星移斗转间,已然过了夏日,金菊道上,秋风肃杀,草木萧疏,自从追家被灭门后,金菊道上的人家以不详为由,都陆续搬走了。
冷风飕飕而过,奏着一首无声的哀曲,那断壁残垣之下,埋葬的是一个早已凋零腐朽的故事。
“焰色,你穿得薄,冷不冷?”简墨试探地伸手,想触碰韦焰色的肩膀。
韦焰色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他一眼,等他把手缩了回去,才摇摇头。
韦焰色沉默着,带着简墨走过空旷的街道,没有多做停留,一直走到了城外,追家众人的坟边。
“简墨。”韦焰色猛地转过身,面朝简墨,张开了双臂,“你看到了吗?”
“追家上下十八口人,都在这里了。”
简墨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十……八?”
韦焰色道:“你杀了其中十七个,为了报仇,追家老夫人选择以身祭刀,魂魄被封入刀中,日日承受着灼烧之苦。”
简墨沉默了半晌:“……对不起。”
“有用吗?”韦焰色反问,眸中满是讥笑与轻蔑。
简墨道:“焰色,杀我的时候,你会心疼吗?”
他的眼神充满了希冀,似乎只要韦焰色做出肯定的回答,他当即就能无憾地死在心上人的面前。
“会。”
韦焰色毫不犹豫地应道,她的手放在了断桥刀柄上,紧紧握住,缓慢拔出,刀身映出一片雪亮的杀气。
“所以啊,简墨。”
“如果不想死的话……”
“就尽力逃吧!”
话音甫落,刀刃撕扯着银光,从天而降。
二十八奇术,破千军!
刀光取代了一切,狂风涤荡云霄,摧枯拉朽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与此同时,吴岚迹和韦寒色也匆忙赶往芦苇州。
韦寒色不比韦焰色,他修为低,动作慢,吴岚迹跟着他走了一段,觉得按这个速度继续走下去,等他们赶至金菊道,怕是连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在征得韦寒色的同意后,吴岚迹操纵一阵流风卷起他,风驰电掣地腾云直冲芦苇州。
吴岚迹隐隐约约猜到了韦焰色想要做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无论这对苦命鸳鸯的结局如何,他都想亲眼见证。
循着韦焰色和简墨不加遮掩的气息,吴岚迹没有在芦苇州兜圈子,而是认定了方向后直奔城外的墓地而去。
然而千算万算,他都没有算到自己居然会晚到一步。
又是一个无限风光的日落时分,天空中飘起了柔柔软软的细雨,像是雾气一样漂浮在半空,带来丝丝不甚明显的凉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下过后,天气就要逐渐冷下去了。
每一个秋天往复更迭,宛如人世间的一场场离别。
春日的离别尚可折柳相赠,以示挽留惜别之意,可秋天里只有萧瑟的秋雨、苍凉的秋风、哀婉的秋阳。
以及从遥远天际一直燃烧到瞳孔里的秋叶。
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吴岚迹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又轻又薄的红纱,这使他看什么都像是被涂抹上了淡淡的鲜血。
他看到韦焰色抱着简墨,低着头跪坐在地上,断桥刀插在一旁。
韦焰色没有哭,甚至连泪意都不曾有,但她的嘴唇又分明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于是,她把简墨抱得更紧了一些。
简墨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还活着,只是很快就要死了。
简墨原来不想死的。
他向来惜命,所设想的结局不过是两人到此为止,他远走高飞,与心上人今生今世永不相见,就算是韦焰色要杀他,他也会拼尽全力逃跑。
可是韦焰色却说,简墨啊,就尽力逃吧。
因为恩义,所以杀他时绝对不会手软。
因为爱意,所以希望他能逃得快点,再快点。
就在那一瞬间,简墨不想跑了,他不愿与焰色分开,不愿忍受此生再也无法相见的痛苦,即使代价是死亡。
因此他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逃跑。
任凭那一道澄明的银光穿胸而过。
简墨以为自己还站着,可他的脸感受到了地面,但很快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陷入一片柔软中。
这好像是焰色第一次杀人吧……
简墨恍惚地想到。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他强撑一口气,手颤颤巍巍地伸入怀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万分艰难地摸出了一小团用布仔细包好的物品。
韦焰色一时愣住了,简墨几乎没有了力气,这么小一包东西都拿不住,几次差点从他手里滑落。
简墨睁大了眼睛,看着韦焰色终于将那个小包接过,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胸中的最后一口气也随之消散。
手臂无力地垂下去,沾上了雨水的黑色衣袖有些沉重,与泥土滚落一处,他的眼睛就这样大睁着,逐渐失去了属于生命的光彩。
无声无息。
韦焰色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包,掌心被硌出了深深的红印,刺疼唤醒了她混沌的神志,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打开了布包。
那是一对红宝石耳坠。
也许是因为那一道破千军所携带的气劲,其中一个耳坠已经碎了。
他们在调查洪宇的案子时,在罗袖城永宁街上,简墨买下了这对红宝石耳坠,说她戴起来肯定很好看。
摊主说,这是西域上好的红宝石。
摊主还说,传说佩戴红宝石之人都能健康长寿,婚姻美满。
“骗子。”
韦焰色低声骂道。
随后,她把简墨的头揽入怀里,将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一只手覆盖住他不肯闭上的双眼,轻轻合上了眼睛。
仿佛爱人还活着一般。
可即使是简墨生前,他们都没有过那么亲密的举动。
吴岚迹和韦寒色站在不远处,谁也不敢靠近。
“我不是个好哥哥。”韦寒色擦了擦红彤彤的眼角,抽着鼻子哽咽道。
吴岚迹没有回答。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岳寻寻写给他的信里,曾有这么一句话:“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吾辈,刚好而已。”
红尘三千,弱水一瓢,世人易困于情,修行者则易困于道。
有些人以道殉情,譬如岳寻寻。
有些人以情殉道,譬如韦焰色。
还有一些人,他们的情就是他们的道,譬如陈淼之。
想到这里,吴岚迹不禁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人的选择呢?
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心神一阵摇晃,好似隔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打开了一封陈旧泛黄的信笺,重温那些过去现在都不忍卒读的文字。
吴岚迹忽然意识到,那些故人们,确实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
韦焰色将简墨的身体平放在地,随后拿起断桥刀,双手捧着高高地举过头顶,朝着着追家墓碑的方向跪下。
“诸位,昔年追家十七口人无辜惨死,今日,韦焰色替你们报仇了!”
她将断桥刀供在碑前,刀刃上浮现出点点金光,似乎听到了韦焰色的话,而那位魂魄融入了刀中的追老夫人在向她表示感谢。
吴岚迹走上前,韦寒色跌跌撞撞地跟上。
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简墨,又看了看腰背挺得笔直的韦焰色,道:“韦姑娘,且容我送追老夫人前往轮回吧。”
“老夫人以身祭刀,这种情况也能度化吗?”韦寒色道。
吴岚迹肯定地点点头,伸手,摊开五指。
“昭日月。”
他的手掌中浮现出了一轮光团,光华璀璨,如日月般夺目。
光辉落在刀刃上,将追老夫人的魂魄从中一丝一缕地牵扯出来,净化了她的怨气与恨意,让她的三魂七魄干净得宛如新生。
韦氏兄妹看到一个老妇人的虚影出现在断桥刀上方,向三人感激地一拜,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追老夫人……”韦焰色无意识地呢喃。
“是追老夫人呢。”韦寒色靠在妹妹身边,给予她无声却厚重的安慰。
残阳似血,红云在天边招摇,芦苇州笼罩着金色的寂静。
追家的碑林前,一把失去了灵性的长刀孤零零地斜倚在那里,承载着一个故事的结局。
相逢易,相守难,凭因缘际会,或有始无终。
后来的故事,是吴岚迹从其他人处听来的。
韦焰色离开了扫雪宗,带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钢刀。她说,想去看看简墨曾经看过的风景,她还说,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韦寒色想和妹妹一起走,遭到拒绝。
“可是如果你不回来,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不必找我,哥哥,等我回来找你吧。”
“你不在扫雪宗的话,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那就去罗袖城外的霜降坡等我。”
“为什么是霜降坡?”
“因为吴先生曾说过,那是最适合等待的地方。”
韦焰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人们说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到过她。
有人说是在星河璀璨的鎏金广漠,有人说是在烟雨迷离的江淮水乡,有人说是在桃花灼灼的南疆,有人说是在白浪滔滔的东海。
那都是简墨曾经到过的地方。
也有人说,那位红衣如火的女侠醉后,常常弹着刀放声长歌,最喜欢唱的是一首《行香子》。
“山寺古丘,灞陵渡头。识几处、残荷衰柳。故人不见,桃花依旧。正雨入尘,枫入秋,酒入喉。
戚戚飞鸥,寞寞孤舟。凭谁问、玉臂寒否?江水可竭,情思难休。是昨日梦,今日恨,明日愁。”
所有人都说,他们看到那位女侠戴着红宝石耳坠。
很奇怪,只有一边耳朵戴着。
盈盈烁烁,像是一滴泪,又像是一滴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真的给我写伤了……
“故人不见,桃花依旧。”化用自“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
“凭谁问、玉臂寒否?”化用自“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
“江水可竭,情思难休。”化用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