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一片狼藉。

天花板已经塌了大半，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无星无月的夜空。

一地的碎砖乱瓦中，混杂着血块和肉泥，巨大的白狐头滚落在一旁，下半身尽数消失不见，内脏从腹部流出，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青蛇连尸体都被斩成了好几截，每一段的长度几乎相等，鳞片被巨力掀开，翻出了白花花的渗着血的烂肉。

也许是因为实力最强的缘故，雪凰的死状倒是没有那么凄惨。

但她再也无法保持原型，变回了白色长尾的大鸟，头冠华美，形似孔雀，翼展足有十几丈。

雪凰卧倒在地，冰晶般的双眼永远地闭上了，圣洁雪白的羽毛不显肮脏凌乱，只有腹部和心口两处被染上了鲜血之色。

她中了两击。

一击取了她的妖丹，一击要了她的性命。

“都……都死了？”苗川曜茫然道。

他还没有正式出过手，辞山的大妖就这样死了个干净？

苗川曜竟升起了一股恍然隔世之感。

陈淼之的身影瞬间消失，短短的几步路，他竟然用上了化影之法，争分夺秒冲至堪称废墟的大殿中央。

“吴兄！”

他看到吴岚迹被埋在碎石中，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双目紧闭，狼狈不堪。

陈淼之急忙扒开了压在他身上的砖块，急切地唤着他的名字。

“吴兄，你怎么样？吴兄，吴兄！”

谁都看得出来，吴岚迹的情况糟糕到了极点，连呼吸脉搏都难以察觉，只有微弱的心跳昭示着生机尚存。

更令人心惊的是，吴岚迹的眉心浮现出一个猩红的云纹，散发着浓郁到宛若实质的不详之气。

陈淼之慌忙让他半靠在自己肩上，他一眼就认出那道云纹是自己为了防止吴岚迹察觉他的异样，而在其灵台中设下的封印。

触碰到了吴岚迹的身体，陈淼之意识到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其中有敌人的，但更多还是吴岚迹自己的。

胸口有一道狰狞的贯穿伤，布料和皮肉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想清理干净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右手的手腕上，正反各有两个血洞，像是被某种野兽咬了，深可见骨，手背上的经络呈现恐怖的黑色，明显是中了剧毒。

陈淼之满手猩红，黏糊糊的，让他的心跳近乎骤停，一时不知该扶着什么地方才不会碰到伤口。

“怎么会这样……”

吴兄可是众仙之祖，精通万法演化，实力仅次于天地道主，连权柄强大的神灵都奈何不了他，区区几个妖族，怎么会让他伤成这副模样！

陈淼之急切地往他体内输送灵力，发现他的内伤比外伤轻些，但也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恢复如初的。

苗川曜凑上前来问道：“吴山主伤势如何？”

“……我会处理。”陈淼之没有说具体伤得如何，只是让苗川曜先去清理现场。

随着灵力源源不断的输入，吴岚迹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大口淤血来。

“吴兄！”

陈淼之欣喜若狂，以为吴岚迹快醒了。

可吴岚迹眉头紧锁，嘴唇翕动，睫毛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睁开眼。

陈淼之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他再次检查了吴岚迹的伤势，惊觉被自己忽略了的灵台才是伤得最重的地方。

因为他。

是他布下封印，用咒法锁住了吴兄的神识。

如果不是神识遭受意外的重创，以吴兄之能，断不至落于如此田地。

是他，害了吴兄……

意识到这点，陈淼之的眼眶中倏然掉出一串眼泪来，伴着满腹的辛酸悔恨与灰尘滚作了一团。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颤抖着伸出手去，试图抚平吴岚迹眉心深深的皱痕。

陈淼之曾经同吴岚迹开玩笑时说，吴岚迹生得白皙俊秀，身上豪无印记伤疤，在不动也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就跟一尊瓷娃娃似的。

而现在，吴岚迹无声无息地躺他的臂弯中，满身的伤痕与血迹，他却觉得，还是瓷娃娃一样的吴兄好些。

为时已晚。

陈淼之对神识之伤束手无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解开封印。

可施完解咒法术后，他却发现吴岚迹灵台中交缠的锁链纹丝未动，甚至还更加坚固了，熠熠的红光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不对，解咒法术是假的！

陈淼之顿时就明白了过来，气得七窍生烟。

“苗掌门，把妖丹给我，我现在就要赶回扫雪宗。”陈淼之的声音低沉，似乎压抑着无尽的怒火。

留春派掌门苏招财是当世最好的医师之一，陈淼之恨不得立刻解了他的毒，然后把苏招财拉起来救人。

不，还是要有两手准备，把吴兄安置好后就去请春使叶甘草过来……

接过苗川曜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妖丹，陈淼之细心地把法力覆盖在吴岚迹的伤口上，才轻手轻脚地将他背了起来。

可陈淼之才刚刚站起，就听见天外有一声厉呵传来。

“谁敢伤我弟弟！”

清光浩浩，神威赫赫。

展韵和红鹃没有进入大殿，杀死蛇妖阴离后，两人继续在周边游走，又解决了不少小妖。

此时，她们闻声向天际望去，见一青衫道人向驾风而来，纵横的风云簇拥在他身边，凝聚着撕裂目光所及一切的力量。

天雷轰鸣，狂风咆哮，怒云飞卷，星辰收光。

整座辞山突发地震，地面微微地震颤着，幅度不算大，也不至于把房屋震塌，但山上所有的生灵都能感受到一种直击灵魂的恐惧。

是辞山在恐惧。

天地间的一切都寂静下来，耳边回荡着的只剩下那青衫道人愤怒的质问。

“是谁伤了我弟弟？！”

青衫道人立于辞山上空，衣袖烈烈飞舞，玄妙的虚幻之气缭绕在周围，幻化出万物的形状。

有的化作猛虎，有的化作绵羊，有的化作飞鸟，有的化作游鱼。

每一个都活灵活现，神态动作无不生动至极，若非身躯呈现半透明的浅绿，恐怕会以为这些都是真正的活物。

红鹃端详着青衫道人，忽然双眼猛然瞪大。

“扶……扶摇主人？”她的声音艰涩，充满了不可置信。

不会错的。

神灵出巡，天地俯首。

“谁？”

在青衫道人威压的影响下，展韵没能听清她的喃喃自语。

红鹃没有作出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扶摇主人。

风起云涌中，扶摇主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怒气。

青色幻影与他心意相通，察觉了扶摇主人的情绪，纷纷加快了游弋的速度，仿佛在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愤怒。

“辞山妖族……”扶摇主人缓缓低语。

他冷哼一声，抬起一只手。

陈淼之感觉有一股力量将吴岚迹从他的背上拉起来，他听声音就知道是扶摇主人来了，立即配合地松手。

清风稳稳地托起吴岚迹，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夏夜里的萤火虫一般，轻盈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治愈着皮肉的伤势。

清润的和风流淌，吴岚迹的身躯飘到执掌风暴的神灵面前，扶摇主人眼里的心疼都快要溢出来了。

他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

扶摇主人忽的瞥了一眼满是愧疚的陈淼之，再次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嗤笑。

“陈淼之。”青衫的神灵居高临下，“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淼之抬头，表情坚毅，深邃的眉宇间笼罩着一股凛然戾气，黑羽盘旋鸣啸，片片是刃，片片是杀。

“当然。”

扶摇主人露出满意的神色：“我弟弟现今落脚于何处？”

“桂郡扫雪宗。”是红鹃抢答了这个问题。

神灵目光微微一凝，语调波澜不惊：“你是……哦，我想起来了。”

随后，扶摇主人没有再理会众人，扬起的衣袖拂过吴岚迹，两人连同青色的幻影全部消失不见。

陈淼之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大殿中踏出，苗川曜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陈门主，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苗川曜小声问他。

陈淼之抬头仰望深色夜幕，没有找到那一弯银月，也不见璀璨流光的群星。

他伸手按住斗笠边缘，低沉醇厚的嗓音穿过凄清的夜色，清晰地落入了几人的耳中。

“杀。”

“辞山众妖，一个不留！”

枝头有几片叶子没站稳脚跟，不慎失足跌下，坠落成翩翩黄蝶，可惜转瞬就在席卷的气流中无影无踪。

今夜的辞山，注定是金戈与鲜血的主场。

吴岚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长到他醒来之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今夕何夕。

安慰，沉默，争吵，逃避。

大弟子舒轶的脸庞浮现在眼前，猩红的眼珠，漆黑的尖角，还有象征着魔族至高存在的紫金长袍。

愤怒，悲伤，不解，迷惘。

吴岚迹在名为往昔的汪洋里沉浮，恍若滔天巨浪中的一片小小的落叶，身不由己，毫无反抗之力地卷入漩涡中，随时有可能沉入海底。

舒轶面庞扭曲，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他的眼眶中流出两行血泪，在脸上交错出诡异纹路，分外狰狞可怖。

“阿轶！”

吴岚迹终于睁开了双眼。

冷汗打湿了后背，他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中一幅幅破碎的画面闪过。

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过了许久，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

是晚秋小筑。

吴岚迹一眼就认了出来，只是……他是如何回来的？

忽然，一缕熟悉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一怔，随后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扶摇哥。”

吴岚迹轻声呼唤。

话音未落，就有一个青衫道人推开了房门，明媚的阳光也随着他的到来洒满了整个卧房。

道人玉冠玉面，袖口、领口和衣摆都绣着不明显的风云暗纹，腰间不是腰带，而是银白的护甲，平添了一份威严凌厉。

“飘岁，你感觉怎么样了？身上还疼吗？”

扶摇主人扑到吴岚迹的床边，半蹲下来问他道。

吴岚迹感受了一下，蛇毒已解，伤势愈合了大半，还有些比较重的也已经妥善地包扎好了，灵台受损严重，不过神识的封印倒是已经消散了。

“封印……”

接到吴岚迹询问的眼神，扶摇主人连忙解释：“灵台的封印已经被我破除了，只是气海中的那个不太好解决，若是找不到解咒之法，就只能靠你自己慢慢消磨。”

他接着说：“我从辞山把你带回来，你昏睡了一整天。留春派掌门也安然无恙，但还在休养。”

飘岁的本源来自扶摇主人，如果说天生神灵们都是兄弟姊妹的话，扶摇主人和飘岁就是一对同胞双生子，关系还要更加亲近些。

飘岁没有权柄，但与扶摇主人同根同源，放手一搏时引动了本源之力，扶摇主人便有所感应，不远万里赶去辞山。

兄长在身边，吴岚迹总算卸下了所有防备，内心的安定也使他脑海里翻涌的记忆逐渐平息。

“飘岁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吴岚迹安抚地握住扶摇主人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嘴角露出了笑意。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扶摇主人赶紧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这叫没事？手都快比那月轮还要冷了，你让我怎么不担心？”

吴岚迹眨了眨形状圆润的眼，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无辜，乖巧地任由兄长动作。

等扶摇主人掖好了被角，他才问：“陈淼之呢？”

“他想来看你，我让他滚了。”扶摇主人挑眉。

只要有心，就能发现他眉梢扬起的弧度简直和吴岚迹一模一样。

也不知是谁像了谁。

扶摇主人注意到吴岚迹虽然唇边含笑，但眉间却蕴藏着一抹浅浅的忧郁。

那忧郁宛如月夜里的羌笛，悠扬婉转却哀切凄凉，即使被月光敲散在了萧瑟的晚风之中，也能惹人生出无端的酸楚来。

“有扶摇哥在呢，无论飘岁遇上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好吗？”扶摇主人耐心地劝着这个一向很有主意的弟弟。

听罢，吴岚迹合上双眸，遮掩了眼底的疲倦。

也算是因祸得福，那狐妖涂山曼想对他使用惑心之术，灵台恰巧受损，吴岚迹无力再控制己身，诸多因素叠加下，激起了神识反扑的潜能。

再加上扶摇主人为吴岚迹破除封印，顺便修复灵台、温养神识，误打误撞地促使他被封锁的记忆逐渐苏醒。

吴岚迹再次睁眼，眸光坚定，像是迷途者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扶摇哥，如果不着急回竹斜居，就帮我一个忙吧。”

随后，吴岚迹便将他临时做出的计划娓娓道来，扶摇主人认真听完之后，郑重地向他保证道。

“你放心，定然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要说：吴先生的记忆已经开始恢复啦，至于具体想起了什么，还要再过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