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千宁在心里快速衡量后下定决心，一咬牙，抬手往下拉了拉头顶的黑色帽子，跟上前去。

幸好进宫后，陆亦晨给她找了套小太监的衣服逼着换上，不想此刻竟成了保命符。

陶千宁头低到最低处跟着李公公踏进内殿，明黄色的纱幔随风飞舞擦着她的衣摆舞动，沙沙作响，殿上再无其他声音。

她跟着李公公转了两个弯才进入内室，隐隐有低声的咳嗽声传来，只见李公公走得更快了些，一边走一边说道：“陛下，老奴来了。”

陶千宁克制着心中强烈的好奇心，低头站在李公公身后，咳嗽声忽急忽缓，听这声音病的不轻。

“还不快去斟茶。”

李公公的声音自前方传来，陶千宁不敢抬头正视前方，只微微抬头扫视一圈，看到自己身后有一个桌案，桌案上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快步走了过去。

陶千宁小心地将金丝炭放在火炉中烧上水，这才敢悄悄抬眼看去。

榻上斜靠着一个眉目好看的中年男子，剑眉耸立，鼻骨高挺透着坚毅，许是常年病重的缘故，整个人身上罩着一丝阴郁气息，少了些皇者的冷厉之色。

前世，她没少听李子渊议论当今圣上，那是个自私昏庸的人，可这好像不一样？！

不知为何，陶千宁看着看着眼泪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急忙悄悄用手擦去，心里嘀咕：怎么这上好的金丝炭也熏眼睛？

她蹲在地上，小小的人儿半个头都缩在膝盖里，拨弄着炭火，若是不细看，还以为是桌子旁放着一堆衣服。

陶千宁心里莫名的不开心，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烦恼尚能理解，可榻上那人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烦恼好像比她还多，过的比她还惨。

来之前她觉得圣人与自己天差万别，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此时却觉得她就像祖父和外祖父一样，是一个重病的老人罢了。

“茶端来吧！”

李公公的声音打断陶千宁的胡思乱想，她有条不紊的将沸腾的水注入茶壶和杯盏中，轻轻转动内壁后倒出。再注入三分之一的水冲了茶，心里默念一会后，这才将茶水注满，然后倒在杯盏中。

陶千宁全神贯注的做好这一套操作后，微微抬头向上看，见李公公候在床榻旁，似乎是要自己送茶过去。

她沉思，这李公公老眼昏花，人都分不清，定是做不好这精细活的。

陶千宁深吸一口气，将茶壶和杯盏放在茶盘内，小心的朝床榻走去，尽力去压制住内心的恐惧，双肩放松不至于双手抖动的太过明显。

行至榻前，李公公小心的扶起顾墨宸将一个金丝枕头靠在他身后，低声吩咐道：“小心些。”

陶千宁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床前好像是特地放置的小桌案，立刻便明白了。她将茶盘放在床前的小案上，俯身端起一杯茶水，慢慢靠近面前的人。

她在家时，是伺候过祖父陶战饮食的，所以对伺候人不陌生，可这毕竟是圣上不是祖父。有错漏，祖父不过是打骂几句，而伺候不好榻上这人，是会死人的......

陶千宁尽量让自己显得放松，不去看顾墨宸的眼睛，让杯盏尽量的靠近他的唇瓣，保持双手的平稳，不让一滴水洒出来。

见对方许久未张口，陶千宁心中不解，大着胆子抬头看去，却对上那双好看的双目。心跳立刻停止了一瞬，下意识准备去躲避，却听到对方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的眼睛也好看。”

陶千宁是出于本能的回答，自己有多美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从小到大赞美她的话她听过无数次，有居心叵测的，有真心赞扬的，各怀心思。

重生后，来到京师再次见到李子渊时，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称赞她“你好美”，却并不感到开心只会让她觉得恶心。那是男人对女人原始欲望的表达，就像饿狼对猎物释放霸占，侵略的信号。

台君遥也对她说过，那是对欣赏的人自然流露出的爱意和疼惜，她是欣喜的。

哥哥陆亦晨也对她说过一次，可她总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疼惜不像台君遥那样，却又好像是，总让她觉得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可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发出的赞美，没有作为高位者发出的怜悯或者是侵占，反而眼神中一片清明，仅仅就是随意的赞美她。

随意的就像赞美一片云，一朵花一样。

陶千宁有种看到外祖父的感觉，下意识里直接出口回答，重复了一遍，“您的眼睛也很好看。”

下一刻想到自己的身份，低下头，学着刚刚李公公的样子说道：“奴才是说，陛下您的眼睛更好看。”

顾墨宸视线落在陶千宁脸上，小姑娘半蹲着身子，目光恳切的望着他，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愉悦。他抬手接过水杯一口喝完，不忘回道：“好喝，再来一杯。”

自己的茶艺有几分陶千宁心里是有数德，皇宫里茶汤做得好的不胜枚举，她当然知道圣上这句话赞扬的成分更多，可心里还是开心得紧。

她自然的转身又倒了一杯递过去，不忘叮嘱道：“慢点喝，小心烫。”

顾墨宸自然的接过水杯，慢慢的喝完，未了，接连赞扬：“不错，不错。”

李公公见他心情极好，趁机问道：“陛下，御膳房刚送过来新做的点心，可要用些？”

顾墨宸侧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陶千宁也顺着目光看过去，一只莲叶纹玉碟里放着几块点心，放着四色糕点，想来定是他平日里胃口不好，所以御膳房只准备了这一点。

一块都不吃吗？

吃的这么少，如何与病魔斗争！

陶千宁有一瞬觉得他与家中祖父一样，病重时便同小孩子一样要哄，说着拿起一块糕点，“陛下，赏奴才一块尝尝可以吗？”

接着不忘解释道：“我听说宫里的糕点很好吃，还未亲口品尝过呢。”

顾墨宸点了点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陶千宁将糕点放进口中，慢慢的品尝，确实是很好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只是这甜口怕是不适合病中的人。

她将一块吃完，才说道：“确实很好吃，”停顿了一瞬接着说道：“若是再清淡些，就更好了。”

顾墨宸突然也来了兴致，示意李公公给他拿了一块，咬一口，“嗯，是甜了些。”

他示意李公公，“吩咐下去，以后清淡些。”

“是！”李公公心里开心，这是十几年来圣上第一次开口关心饮食味道，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的征兆。

他对眼前的人顿生好感，看陶千宁的目光里都是感激。

顾墨宸转头看了一眼陶千宁，突然有了些胃口，慢慢的将手中的糕点吃完，未了还又喝了她递过来的几杯茶水。

陶千宁见他经劝，一时当作家中的长辈，说道：“虽是病重无甚胃口，可每日也是要进食的，这才有益与身体。”

是规劝的话语，可这是圣上呀，在他眼里这可是训斥。

李公公顿时觉得这人怎么这般无法无天了，呵斥道：“大胆，陛下也敢......”

话未说完，便被顾墨宸打断，“李德！”

李公公立刻闭嘴不再说话。

陶千宁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的话有多不该说，准备跪下行礼饶命，却听到上方传来温和的声音，“你说的不错，是该养好身体。”

陶千宁眨了眨眼，这圣上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竟还有些可亲可爱。心中的亲近感加重，她看了看碟子里的糕点，抿唇说道：“陛下要是不嫌弃，下次我给您做，”怕对方会嫌弃，说道：“我做的一点不比御厨差。”

“好呀！”顾墨宸来了兴致继续说道：“我可等着尝尝你的手艺。”

他侧头看向李德，李德会意，走到侧面一排书柜的一个匣子前，从里边取出一块牌子递到顾墨宸手里。

顾墨宸接过令牌，笑着交给陶千宁，“想来找我时，就拿着这个到西门去。”

陶千宁接过手里的令牌，黑檀木牌子外围镶嵌了一圈金线，除了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再无其他。

顾墨宸一脸神秘的补充道：“不要被别人看到，也别丢了哦。”

他说的西门便是指西宫门，那里常年紧闭，已经没有人从那里出入了，就连连着宫门的大街上，也早已人去屋空，没有商铺，有的只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

俨然是个难民营！

前世陶千宁出嫁前，有一次亲自上街采买婚礼用品，钱包被人抢夺，银两丢了便丢了，只是那荷包里装着成亲夜要送给李子渊的玉佩。

是她精心设计，找人雕刻的，不能丢！

那人也是可恶，见她们一行皆是女子，在陶千宁面前跑跑停停，引逗着她来到此地。

那是陶千宁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满目疮痍，不堪入目。她与云秀立刻便拿出身上所有的吃食分发，立刻被哄抢一空。有几人甚至摸上陶千宁的身上，幸好李子渊及时赶到，驱散了众人。

事后，她拜托李子渊好好安置这群人，却听说，整个街市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现如今想想，怕是和李子渊脱不了干系。

只要拿着这个牌子，竟可以让她自由出入皇宫，那不就代表以后她可以悄悄来看他了，也代表着......

陶千宁越想越开心，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笑道：“不会，我会收好的。”

心情变好，深缩的眉眼也渐渐舒展开，仿佛一点点盛开着的昙花，渐渐明亮耀眼。

顾墨宸的眸光中亮光一闪而过，变幻着各异色彩，面前的人说话的神态一点点勾起有些遥远的记忆，空缺多年的心慢慢被某些东西充盈起来。

陶千宁当然不知道对面的人心中的这些心思，虽重生一世，可所经历的世事，也就比闺阁中的女子多那么一点，面对李子渊时心思深沉些，可对其他人，防备心思轻易便会卸去。

她并未体会到顾墨宸这神色其中的深意，只觉得是病重之人气色变好的征兆。

一想到，他身体变好，李子渊的计划便会受阻，镇北侯府就能改命。这是连在一起的蝴蝶效应，这么想便更开心了。

两人相谈甚欢，突然听到有人在门外禀报：“陛下，宴会马上开始，卑职特来请辞。”

是陆亦晨的声音。

陶千宁这才想起陆亦晨来，她刚刚进来时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原来是他去了别处。

也幸好他不在这里，否则回去又是一顿说教。一想到前世陆亦晨每次说教她时的样子，便觉得好笑。

陶千宁幸灾乐祸的朝门外的身影偷偷做了个鬼脸，却并没有看到顾墨宸看到这景象时，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光亮。

“李德，带她从后门下去吧！”

陶千宁自以为是宫中的规矩，下人是不能从正门出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