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最后怎么处置的那个桃树精？”
乐声靡靡，对于鹤狸的问题风生水只听了个大概。
她斜倚在铺垫着雪白皮毛的躺椅上，细长的眉轻挑着，看也不看鹤狸。
“处置倒谈不上。”风生水勾唇一笑，“只是帮他学了点东西，让他百年内能安安分分的待在桃林里静心修炼。”
一旁伺候的小妖听到这话全都露出艳羡的神色，他们可是亲眼见到洞府中那修为平平的妖精被风生水指点后修为大涨，等到外出历练回来估计也能跟鹤狸大王一样成为占据一方的大妖。
只有鹤狸翻了个不雅致的白眼。
“呵，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看他长的好看。”
见风生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鹤狸轻嗤一声，不再多说。
旁的妖不了解她，鹤狸还不了解吗。
这人看着不正经，实际也不正经。
还记得二人初相识时，他还是只没能修成人身的鹤鸟，因为千年难遇的雪灾饿得饥不择食的吃了只黑足狸猫，结果好巧不巧的那狸猫就是风生水的爱宠。
那时他差点就被活活打死了，奄奄一息时竟然化出了人形，本来想着最后还能开口痛骂几句天道不公，却没想到风生水竟然停手了。
“容貌倒是不错。”
他被人捏着下巴抬头，日光灼眼，只依稀看得清对面浓艳的轮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他听见风生水这样说，求生欲顿时压过了一切，虽然脑袋被桎梏着不能动，但他还是艰难的眨眨眼后才彻底昏了过去。再醒来后，他发觉自己修为大涨的同时，神魂中也多了个异物，那黑足狸猫的残魂正蜷缩着沉睡着，一点一点的融入他的魂魄骨血。
自那之后他便有了名字——鹤狸。
他是鹤也是狸。
鸟类修成的精怪，大都擅长歌舞韵律，因此风生水没事便爱来鹤狸的洞府听听曲儿，赏赏舞，只是今日明眼妖都能看出她眉眼中带着躁意。不似往日轻快潇洒。
鹤狸接过小妖手中的酒壶，碧色翡翠称的骨节分明的手如白玉无瑕，令人移不开眼。
不着痕迹的将风生水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后，鹤狸状似无意的问道：“最近怎么有空来我这，不去管你那只可怜可爱的泼猴？”
提起孙悟空鹤狸的牙根就开始发痒，不过是一只爱惹是生非，性情也不柔顺乖巧的猴子，就仗着那一身绒毛吸引到风生水的注意，这一关照就是几百年。
应该是黑足狸猫与白鹤的神魂彻底相融了，要不他怎么那么想扑上去挠花那张一般好看的脸，扯乱那头一般好摸的金发。
沁凉的酒液淌入喉间，风生水没注意到鹤狸恨恨磨牙的小动作，手指卷了卷乌黑的长发，她的声音里尽是烦躁。
“也不知道天上那群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之前三百多年也没过问小大圣的死活，可这些年却时常来看望他，说话的时候还设下屏障不让我听。”
她冷笑一声，“他们这样防备我，却没想到小大圣会将那些谈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
虽然气恼烦闷，但风生水还是知道分寸，没有将谈话的内容告诉鹤狸。
毕竟这盘棋局危险重重，把可爱的小狸猫牵扯进来可不好。
她不说，鹤狸便更想知道。
送走风生水后，鹤狸几次尝试占卜她未尽的话语，却难得的一无所获。
凝眉想了想后，他挥退所有小妖，孤身进入最隐蔽的洞府中。
占卜一法是风生水教给他的，不过就像之前说的，这只半鹤半狸的妖怪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纯白的鹤羽飞旋散落，好似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铺满了整个洞府。
鹤狸擦掉唇角的血渍，颤抖着手看着手心中的几个大字。
另一边的风生水拒绝了小妖们想要送她回去的建议，御剑离开的姿势挺拔如松，可刚离开小妖们敬佩的目光，白金色的身影便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风生水酒量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今晚喝的也并不多，只是鹤狸向来只用最好最贵的东西招待她，因此她今夜喝的可是鹤狸这些年才得的一杯千醉的佳酿。
夜风如水，柔柔的擦过脸颊，令醉眼愈发朦胧。
枣木焦炭剑感受到主人的醉意，在保持平稳的同时竭尽全力加速，却还是在离小院咫尺距离的五指山前失去了控制。
风生水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脚下的剑猛的停住，而后便是无尽的坠落坠落，最后坠到清香柔软的粉红中。
枣木焦炭剑惊慌失措的蹭蹭主人紧闭的眼皮，见她慢悠悠的睁开眼后才松了一口气，将自己收到储物囊中。
从大片大片的粉红中翻身而起，风生水一只手揉按着胀痛的额角，一只手挡住那想要趁机包裹住她的桃花花瓣。
“阳春，听话点。”
被强制恢复原形困在桃林中修炼的阳春不甘的收回树枝和花瓣，本想缩回去继续装作一棵无知无觉树木，却忽然想到什么用枝条勾着风生水的手指，牵引着她往前走去。
风生水顺从的往前走了几步，柔嫩的枝条猝不及防的在后背轻轻一推，她还有些迷糊的踉跄一步后，眼前立刻铺满被惨白的月光。
悉悉索索的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二人，他们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让风生水微末的醉意尽数消散。
“哟。”
风生水诧异挑眉，看看满脸写满不耐烦的孙悟空，又看看站在他对面手中捏着柳枝的男人。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碰见老熟人。
那人比突然窜出来的风生水还要惊慌，连忙上前几步拉着风生水的袖角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及时拦住。
“要叙旧的话，不如去我的小院坐坐？”
夏夜，旁的地方或许闷热，但这临河靠山的院子里却清凉无比。
因为是很熟的老朋友，风生水便没有费心力准备，只泡了一壶好茶，两人便坐在花团锦簇的院子里品茶闲聊。
“之前小大圣跟我说的，那个三番五次来找他去取什么经的人就是你啊。”风生水托着下巴 ，目光凝在对面那人绣满柳叶花纹的衣服上。
柳祈极为认真的点头，端着茶盏的双手却有些微颤。
“是他让我来的。”
声音很轻，说完之后还偷偷瞄了一眼天际，似乎在害怕他这点小动作在那随时随地的窥探下无所遁形。
风生水经常听柳祈提起这个“他”，虽然柳祈一直没有说出具体姓甚名谁，但她也从细枝末节中猜出了点东西。
见对面的人紧张得细瘦的肩膀都抖起来，风生水安抚的拿起他随手搁置在桌面上的柳枝，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
她这友人性子最是柔顺温和，怯懦胆小，今夜也是真把她当至交好友才愿意跟她说这些话。
“可小大圣不是已经拒绝好几次了吗？”风生水细想一下，“从他第一次跟我说起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十二次，他们还不打算放弃？”
柳祈抿唇，轻轻摇头。
风生水笑了，“还真是坚持不懈啊。不过他们难道不明白小大圣的性子，若是能让他屈服的话，那早在五指山落下时，早就咽下刮喉破嗓的铜汁铁丸时，早在这三百多年的日日夜夜里就认输了，哪还用等到今时今日。”
虽然没有完全弄明白为什么上面的那些这么在意取经，但眼看着他们屡屡在小大圣面前碰壁，风生水还是按耐不住的开心。
柳祈明白她的心思，只忧心忡忡的说：“他不愿让我知道那么多，只跟我说此事万分重要，不管花多少时间，务必要让齐天大圣同意。 ”
“他不可能同意。”风生水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我和小大圣认识三百多年，多少也了解他这个猴。”
他不会认输，就像风生水不会放弃讨回血债。
想到这风生水忍不住问道：“他们之前非要逼迫着凡人修得神性就算了，怎么现在连猴子也不放过了？”
一个天生天养，反骨比浑身骨头都重的石猴，非要让人家做什么不争不抢，念经拜佛的圣人。
“并非是逼迫。”柳祈圣洁的脸上浮现出不认可，“他们只是想普渡众生。”
“好一个普渡众生。”风生水鼓掌，“不过他们有问过众生想让他们普度吗？”
柳祈知道风生水有自己的道，所以没有与她过多辩解，只怯怯的说：“众生如何普度并非你我能干预的，可大圣的事，你我却可以出一份力。”
掏了掏耳朵，风生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和谁？”
柳祈抿唇，坚定道：“我与你。他们想让你帮忙，劝解大圣，让他同意助那僧人去西天取得真经。”
风生水与柳祈对视片刻，直接气笑了。
“他们是看我最近潜心修行，没有去西天找麻烦所以想我了吗？”手中的茶盏咔嚓裂开，茶香四溢，“我承认以我现在的修为是进不去西天，但他们也没必要明晃晃的来挑衅我吧。狗急了还跳墙呢，信不信我跟他们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柳祈慌了，“不是挑衅，是真诚的想请你帮忙。”
“这忙我可帮不了。”甩干净手上的水珠，风生水兴致勃勃的起身，“我只会帮忙放小大圣出来，然后跟它一起打上西天。”
“你们打不上去的。”柳祈叹气，“但他们说，只要你帮忙劝大圣去西天取经，等到取经成功之日，就会给你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无空山，关于不得门，关于你的答案。”
霞光突破暗色，夏风多了热度。
风生水停下脚步，背对着柳祈望着即将出现的灿烂朝霞。
……
今年的清明，那人修来得晚了一点。
嚼着甜滋滋的榆钱，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白金色身影，孙悟空快意的咧嘴一笑。
“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将人修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后得出结论，“怎么拿了两个盒子？”
将手中两个沉甸甸的食盒搁在落满花瓣和榆钱的地上，风生水揉了揉酸胀的手腕，靠坐在一旁的桃树上。
“今年有些特别。”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其中一个食盒打开，像以往几百个清明一样，将精心准备的酒菜喂给小大圣。
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孙悟空看了人修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还是没忍住。
“你不开心。”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锐，明明是石猴，却能读懂她竭力掩盖的微末情绪。
知道骗不了小大圣，风生水也不再伪装，她将吃完的食盒收好，打开了手边另一个食盒。
相较于之前那个满是珍馐美味的盒子，这里面就简单太多。
只一个青瓷大碗，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我是不太开心。”将面从盒中取出，放在小大圣面前，风生水拧巴着细长的眉，“今天其实是我的生辰。”
清明出生，按照凡人的说法其实不太吉利。
从风生水有限的凡人经历来看，确实过得也很糟心，于是乎修道之后，她本打算不再过生辰，可师祖师父师弟师妹却非说道于心，不于外物，每年生辰都要隆重的为她庆祝。
“只可惜……”顿了很久，风生水垂眼一笑，“已经三百多年没人给我庆贺生辰了。”
“没关系。”
淡淡的忧伤被孙悟空打断，他直勾勾的盯着风生水的眼睛，“没关系，我从出生开始就从没有人给我庆祝生辰。”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哪年哪月哪日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样听来，倒是他更惨一些。
风生水噗嗤一笑，用筷子挑起素面，“既然没人给小大圣庆祝过，那我就做第一个。你不记得什么时候出生的，那就当做是今日吧。”
素面清淡，自然没有刚才的珍馐好吃，可凑到面前时，孙悟空却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让他忍不住喉结滚动吞咽。
透过稀薄的热气，他看见人修稠丽的五官融化为春日的露水。
他听见人修的声音，比刚才嚼过得榆钱还要甜一点。
“我与小大圣就算是同月同日，生在这天地之间。”
吃完人修口中说的长寿面后，看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孙悟空还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跃上山壁，尝试揭下符咒，然后尝试失败，愤恨离开。
却没料到这次还有更多的古怪。
人修不仅没去揭符咒，也没着急离开，而是懒散的坐在一旁，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壶又一壶的美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这还是孙悟空第一次见她喝酒，以往清明祭祀，那酒菜都是他一人吃了的。
见她这样畅快痛饮，孙悟空还以为她酒量有多好，没想到几壶下去，就开始说起胡话撒泼打滚。
“小猴子小猴子。”风生水攥着孙悟空金河般的长发怎么也不松手，“小猴子，可爱！”
这样直白的夸赞他从人修口中不止一次听过，可每次听到还是会有些古怪的情绪在心间涌动。
“好了好了，喝醉了就快回去休息。”
风生水不听，又开始将那头爱不释手的长发编成一根根细细的辫子。
醉鬼难缠，孙悟空无奈放弃与她讲理，任由她将自己的脑袋当做路边的野草野花折腾。
不知过了多久，脑袋上突然一重，雨后草叶的香气四面八方袭来，将他笼罩其中。
金发与黑发交缠蜿蜒，风生水蹭了蹭脸颊下柔软的金色发丝，不依不饶的念叨，“变猴子，变猴子，猴子可爱……”
说着说着又开始委屈，“我还没看过，没亲眼见过小大圣变成毛茸茸的小猴子。”
听到哽咽的声音，孙悟空像是又回到了还在灵石中孕育的时候，硬邦邦的僵直着。
“你别哭。”
“我就哭！”
风生水的眼泪是滚烫的，落在孙悟空脸上，他只觉得那一层血肉都被烫出个窟窿。
“我变我变，你别哭了。”
在被金灿灿的绒毛包裹时，风生水竭力将自己往里埋得更深，在云一样柔软的触感中，隐藏自己所有的愧疚与歉意。
醉意朦胧中，她忍不住想。
他好像挺在乎我的。
这是小大圣的情感吗？
还是说，这是他在阳春那具木偶身体中感受到的，深藏于那滴精血中的，属于自己的浓烈爱恨。
是她让他学会了这些吗？
最好不是。
要不让小大圣就真的太可怜了，而她也实在太过分了。
“小大圣。”
听到闷闷的呼唤，孙悟空下意识回应。
“嗯。”
“你真的不愿去西天取经吗？”
“当然不愿意。”
“怎么都不愿意吗？”
“怎么都不愿意。”
“……好，我知道了。”
孙悟空好像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又好像是他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