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泥觉得乌恩反常，这是一种直觉。

“你打算怎么做？”

乌恩低头，轻轻蹭了蹭方泥的额头，动作温柔得出奇：“我和你一起。”

当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映照着荒原上那些斑驳的羊圈。

方泥带着乌恩悄悄来到了塔娜家。

一路上，他依旧不肯相信，堂堂蛮族的王，会同他一起半夜悄悄清理羊圈。

羊圈经过一个白日，污秽的气味重新弥漫在空气里，昨日的努力杯水车薪。

羊圈里一片静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羊的叫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乌恩挽起袖子，低声问道：“从哪里开始？”

方泥有小助手傍身，能够清楚得看到乌恩挺拔的身姿，如今同他一样蹲在地上，和自己一起铲羊粪蛋。

他一边偷看乌恩清理，一边自己动手。

羊圈的地面满是泥泞混合着羊粪，恶臭难当，方泥想找些话题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但他很快发现，乌恩的动作熟练而果断，仿佛这黑暗的环境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他很快便找到了清理的节奏，不时向方泥投去询问的目光。

而方泥心中升起淡淡的疑惑：“你能摸黑干活？”

“你以前做过？”不等乌恩回答，方泥又问。

“小的时候常做，”乌恩淡淡回应，“那时冬日，只能靠拾羊粪取暖。”

小助手迅速查阅资料，惊讶不已：“羊以草料为主，草料中蕴含着大量纤维，而羊粪风干后确实可以被当做燃料使用。”

方泥动作一滞，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

抿唇不语，连空气里的臭味都淡了许多。直觉不该主动提起乌恩的伤心事，方泥闭口不语，安安静静地继续干活。

夜晚的风吹得人微微发颤，方泥的手冻得有些僵硬，汗水黏在脊背上，冷风一吹，格外不舒服。

而乌恩的表情从头至尾没有变过，方泥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与如今的乌恩重叠。

甩开这个奇怪的念头，方泥只当自己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两人清理了一个夜晚，在乌恩的帮助下，羊圈总算有了点整洁的模样。

乌恩起身，放下手头的工具，抬头看了看眼悬挂于半空的明月，还有天边的鱼肚白。

“明日我便不来了，”乌恩转过头对方泥说，“今夜已经差不多了。”

方泥点头。

一想到疫病可能已经蔓延开来，而部落中的其他人是否会配合，还是个未知数，方泥的心就沉甸甸的。

小助手的提示音在方泥脑中响起：“主人，根据分析显示，疫病传播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要尽早采取隔离措施，防止感染进一步扩散。”

方泥的心又沉重几分，回程的路上一言不发。

乌恩先将方泥送回中心的营帐，又原路折返，他依旧准备回那处破旧的营帐。

方泥叫住了他。

“等等。”

乌恩抬眸，眼里波光粼粼，是天边的光。

在经历了一夜的劳作后，方泥情绪不正常地亢奋，他冲到乌恩的面前，举起手臂，试图抚摸乌恩的眼。

可又在看到手上的污泥时退缩不前。

乌恩主动将脸凑了过去，方泥的手与乌恩的眼睛一触即离。

“一路小心。”方泥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进入营帐。

背后，是乌恩低沉的笑声。

＊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方泥才磕磕绊绊的入睡。

所以午间，当方泥打着哈欠来到了乌恩的营帐，原以为乌恩会一个人在这里，没想到营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高大魁梧的蛮族勇士。

他们神色严肃，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突然闯入的方泥，气氛压抑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方泥感到一丝尴尬，连忙低声道：“打扰了。”

正准备退出去，却听见人群后传来了乌恩那熟悉的声音：“到我身边来。”

乌恩说的是中原话，营帐里的众人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方泥听得一清二楚。

硬着头皮掀开营帐帘子又走了进去。

尽管心中忐忑，外表还是维持着镇定。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步走到了乌恩的身边。

乌恩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柔和表情，丝毫看不出之前众人在商讨一场紧张的会议。

方泥只觉得这些人的目光带着不同程度的审视。这让他觉得被动。

抬眸与这些勇士一一对视，简单大方地朝他们用刚学会的泰坦语打了个招呼：“塔尔西。”

一句泰坦语，让营帐里的勇士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乌恩也微微扬眉，显然同样感到惊讶：“你学会泰坦语了？”

方泥用泰坦语，有些不自然地回答：“嗯，学了一点点。”

他当然不会告诉乌恩，自己学泰坦语是为了更好地和牧民吵架。

乌恩再次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

这还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乌恩的笑，笑容让乌恩生出了几分少年意气来。

方泥被乌恩的笑容晃花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乌恩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随即便简单向方泥解释他们正在讨论的议题：部落里悄悄蔓延的疫病问题。

方泥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正想开口询问症状，一名勇士率先开了口：“那些染病的人腹痛剧烈，呕吐和腹泻不停。”

此人是乌恩的副手，他低声描述，脸上满是恐惧。

方泥连蒙带猜，猜出了这段话的意思。

而小助手也在这时学习完毕。

“报告主人，是否安装泰坦族载语音包。”

方泥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便清醒过来：“安装。”

尽管他已经学会了大半日常用语，但保不齐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生僻字。

和中原话不同，泰坦族语言由小助手自行整理，省去了下载的时间。

语音包的安装只在瞬息，而在乌恩的副手说完那段话后，勇士们集体陷入沉默。

方泥心里一阵焦虑。他们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是因为自己在场，不方便透露重要情报吗？

他清楚自己本不必参与这场会议，但事到如今，只能站在一旁，心里不安地猜测着。

帐内的气氛逐渐凝重，压抑得令人窒息。

方泥环顾四周，注意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没人主动发声，仿佛在等待什么。

眼下，他不敢贸然开口，只好静静观察周围的情况。

帐中除了方泥先前在婚礼上见过的四人，还多了两名陌生的壮汉。

那两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粗壮的辫子垂在脑后，额头光亮如镜。

他们身上的皮甲满是尘土，绑腿护腕散发出战斗后的痕迹，显然刚从外面归来。他们看起来十分疲惫。

方泥的目光不由得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这两人带来的消息或许就是气氛转变的关键。他心里更加不安，暗自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人神色忽而变得恐惧：“王，这会不会是天神对我们的惩罚。”

除了乌恩，其余五人神色不明，方泥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

“我们去求巫医吧！”

“不能去求巫医。”

听着他们的讨论逐渐走偏，甚至有人提到，外族有传言说这次疫病是因为乌恩弑父，上天所降下的报应。

听到这里，方泥忍不住笑出了声。

众人看着这个闯进他们会议，无端发出笑声的“王妃”。

方泥不用看也知道，众人目光灼灼，似是要将他灼烧成灰烬。

方泥的笑意不减，只好无奈地解释自己方才发笑的原因：“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把一切不幸推给鬼神，推到无辜的人身上。”

他的话掷地有声，表情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变得冷酷而认真。

“什么鬼神之说，都是无稽之谈。”

众人目瞪口呆。

方泥真诚地望入乌恩眼底，“你怎么想？”

乌恩垂眸，还在咀嚼方泥方才的那句话，他的思维有片刻的空白。这时的他，显然没有听清方泥的问话。

方泥等不到回答，眉毛紧紧拧成一股，显然是对乌恩的沉默感到不满，“你也认为这是天神降下的惩罚吗？”

乌恩终于听清了方泥的问话，却在关键时刻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种沉默让方泥气愤不已。

心底莫名生出一团怒火，不针对乌恩，也不针对在场的所有人。

他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又犯病了。

强行按住开始狂跳的额角，试图将怒意按捺下去，方泥依旧冷静分析：“这是一种罕见的传染病。”

“这种病的起因，是因为环境恶劣，羊圈不干净。长年累月的脏污，滋生了一种病菌，这种病菌大量存在于羊的粪便里。而羊粪可能污染水源，在大家喝了这些被污染的水后，就会生病！”

他的解释掷地有声，营帐里的人被他的气势压倒，一时间鸦雀无声。

他们根本听不懂方泥在说什么，只有乌恩的两名心腹似乎听明白了一点儿。

他们若有所思，在想了许久后，其中一位小心翼翼地发问：“王妃，您的意思是，羊的粪便里有脏东西？”

方泥正想欣慰地点头，却听到那人继续说：“羊粪便里的东西，是诅咒吗？”

方泥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里，没人相信科学。

他们的文明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那个提出自己的见解的勇士被自己的猜测所惊吓，脸色发白，在被乌恩狠狠瞪过一眼后，惊惧地低头，不敢再度开口。

方泥思考着，该如何将微生物、细菌这些概念讲述给乌恩他们听。

可他发现此事根本无从下手。

焦灼感空前强烈，方泥病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