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那时起就四处漫步，看天空，看河流，拒绝一切回忆，只是活着。”

“休息好了吗？还是明天再继续？”

霖将空杯子随手放在窗台上，她用明朗澄澈的声音询问在场的众人，语气中没有一丝阴霾，轻而易举占据了整个沉默的空间。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申屠元姝整个人靠在温瑺身上，从晕眩中恢复也不愿离开少女，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像这样就有勇气面对接下来可怖的真相。

闻人翊悬握紧拳头，凝视着母亲平淡如冰的神情，说不出一句话，大脑一片空白却并未想过逃避，他本能地点点头。

水冠翅膀上的羽毛扫过闻人翊悬的脖颈，柔软的触感无声地给予他安慰。少女冰冷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迅速冷却过热的大脑，勉强将他从混乱中拽回。

多亏有温瑺在场，极大程度规避掉失控的局面。

万事开头难，在接触颠覆以往认知的当下，他们愿意走出这片“桃花源”已经足够了。

霖欣赏着处于崩溃边缘的无知者们，心中只觉得痛快。

她对不听劝阻、自视过高的年轻人们没有一丝同情，即便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都是无辜的，也无法抑制这样恶毒的念头浮现。

她忍耐得够久了，欺骗自己那些痛苦的记忆都是一场噩梦，欺骗自己是慈爱的长辈，严厉的师傅，用平静美好的生活将回忆层层锁住，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她认为自己早已学会妥协，她不想为难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为了族人们一切都是值得的，仍旧摆脱不掉无法摆脱萦绕在灵魂周围的气

味——来自恐惧和死亡的腥味。

每当自己感受到幸福的时候，它都会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残忍地提醒，她认为的现实本就是一场噩梦，从未真正醒来。

温瑺刚安抚好申屠元姝他们，一抬头就发现霖也快绷不住了，只能清清嗓子，接过本次夜话的主动权。

“时间有限，大家再将就一下，等所有的事捋清楚，咱们再颓废。”

“霖姨，你说呢？”

“我都可以，只看悬儿和元姝的意见。”霖抬手挠了几下后颈，缓解由于焦虑造成的失态，重新找准自己的身份。

“阿瑺说得对，火哥呢，是赞同还是反对？”

闻人翊悬听到好友的询问，又接收到少女从鼓励转换到催促的目光，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

“赞同。”他吐出这两个字后，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感。

“那么接下来，你们想知道什么？”

温瑺站在闻人翊悬，水冠和申屠元姝中间，没有任何迟疑地举起手。

“我先问可以吗~”

被询问的三位“同盟”纷纷点头，现在少女可是他们的顶梁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霖见怪不怪，脸上神情恢复成最初的从容不迫，示意少女可以继续。

“我比较好奇，五行使者是怎么选出来的，以及首席们用什么来控制五行使者呢？”

温瑺伸手搂住身边两人的肩膀，既是保护也是束缚，并贴心地做了进一步说明，“我都问您了，可不要拿表面上的东西糊弄我哦~”

“瑺瑺放心，我要是听不懂你的意思，早就被除掉了。”

霖的话令人感到心酸，不过她没有给人留下伤感的时间，直接步入正题：“五行家族看似团结对外，实则暗中相互提防，生怕让历史重演，因此像我这种身份，知道的内幕也微乎其微。”

“五行家族中，表面上是轩辕氏族最受重视，实则容成氏族知道的禁忌最多，也是参与见不得光行动最多的家族。他们掌控着雾山的眼耳口鼻，其中，重中之重的任务就是培育五行使者。”

“他们怎么对待其他氏族，我不清楚，但应该是用和对待闻人氏族差不多的手段吧。”

“由族长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带入家族禁地中饮下秘药和蛊毒，挺不过来的尸体扔入岩浆形成养料，死了也就解脱了。”

“幸存者们经过这种‘赐福’，烿火之力会大幅度提升，他们的后代基本上都能够在试炼中达到乙等以上的成绩，就算没能成为五行使者，也是氏族不可或缺的成员。”

“而幸存者们在新生儿诞生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已经进入倒计时，无一例外。少则两三年，多则十年，便会因各种意外或病痛死亡，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又或许......他们脑海中就不会有怀疑这种念头。”

“即便有人替新生儿们付出代价，但他们仍旧无法摆脱诅咒——能力越强，寿命越短。近几十年来，五行家族能寿终正寝的人越来越少，大多不到四十岁人就没了，这还是木行家族与首席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五行家族中，闻人氏族的寿命越来越短，也逐渐趋被排挤。相反，容成氏族的人寿命虽不长，至少也比其他氏族好很多了。”

霖的嗓音有些沙哑，诉说这些事的过程十分平静，一种被时间折磨后变得麻木的平静。

闻人翊悬感到一阵阵地反胃，强忍着恶心，咬着牙说出自己疑惑点，“为什么闻人氏族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因为打破封印，弄丢宝物且精神崩溃的首席，就是闻人氏族的成员。”霖冷冷答道，“族长几乎付出一切，才保住进入首席的资格。即使这样，闻人氏族出的火行首席也几乎就是个摆设，除了在族内试炼露脸，给予大家安慰，其余的就没多大用了。”

“这听起来有点耳熟......”水冠很小声地自言自语，只是屋内太过安静，以至于微小的声音都可以被放大。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四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吓得他整只鸭向后仰去，差点掉下去，好在被火浣及时拉住。

“是呀，这和悬哥的经历很像，打开巨阙神盾走失小圣兽，除了没精神崩溃保住一条命之外，四舍五入就是历史的重演呢。”

温瑺一句话便点醒了众人，她站得有些腿酸，捏了两下大腿，刚要绕过两人去窗边坐下，闻人翊悬从身边拽过凳子放到少女面前，申屠元姝也转头拉着少女的手，无声祈求她不要离开。

温瑺笑着道谢坐在两人中间，闻人翊悬怀里抱着水冠，时不时捋几下他的羽毛，火浣猫猫趴在少女膝头，申屠元姝枕着她的肩，屋内只有温瑺和霖脸上还有笑意，其余人没哭就不错了。

“霖......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对吗？”

闻人翊悬从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很多时候他选择相信亲人和朋友，所以不愿怀疑他们说过的话，做出的承诺。若不是真的走到这一步，他依旧不想怀疑任何人。

“自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霖并没有在意闻人翊悬的挣扎，很干脆地回应，眼中乌云密布，有黑影闪烁。

“连你的出生，都是族长和首席们的计划。”

“闻人氏族付出那么多代价，怎么会甘心永远在边缘徘徊？”

“不过边缘有边缘的好处，他们在一次次会议和祭祀中获得很重要的信息碎片，发现在崩溃事件之前，五行家族以上衍天师为尊，但崩溃事件之后上衍天师便离开神隐雾山，从此之后大家便对火行的存在十分忌惮。”

“能够媲美圣兽麒麟的人类——阴阳之子，基本上都出现在为闻人氏族，也深受上衍天师偏爱，但自从崩溃事件之后，便再没有阴阳之子诞生。”

“于是，族长和首席便拉拢木行首席研究如何再次制造出阴阳之子，挽救闻人氏族的颓势，同时只要有阴阳之子出现，闻人氏族的寿命也能得到延续。”

“当年，我的烿火之力最纯净，是祭品的人选之一，我的师傅是下一任火行首席的候选人，他想再为我争取一些时间，便自愿担任祭品。”

“……我仍记得他的身体逐渐融化，连同死亡前的惨叫声一同被那团琥珀色的火焰吞噬，烧了好久好久，比任何祭品都要久，最后化为一颗种子。”

“除了我和族长，没有人记得他。能证明他存在的痕迹也消失了，连同对他死亡的恐惧，愤怒与绝望都在逐渐平息，甚至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快记不清了......”

“只可惜培育的母体无法承受强烈的烿火之力，造成短期内十几位母体的死亡，为了留住他，我选择成为孵化阴阳之子的母体，也是唯一活下来的母体。”

“很快，悬儿便出生了。”

“悬儿一出生就引起一场烿火之力的暴动，自然也引起首席们的注意。不过有族长他们打掩护，倒没有人往阴阳之子方面想。”

“我不会让他们轻易如愿的，我的挚友私下帮忙封印了悬儿体内大部分烿火之力。将他的能力控制在临界值范围内，不会引起首席们的警惕，却让闻人氏族的族长和首席失望了。再加上悬儿很小就展现出难以操控的趋势，因此他们很快就进行下一次献祭。”

“这次被献祭的，是我的挚友。”

“......她比师父燃烧的时间要短，甚至都没有机会哀嚎，就在我眼前化作齑粉。”

霖感觉耳畔再次响起清脆的笑声，那是属于一位既亲切又陌生的少女的声音，又转化成温柔男子的笑声，重重叠叠印在模糊的回忆中，却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不出所料，我仍旧成为唯一存活的母体，只是这一次镜悬的出生彻底让他们失望了。”

“镜悬性格过于柔软，身体孱弱，五岁还未彻底掌握烿火之力，就算后面通过试炼，他和悬儿根本没有可比性，因此，没有人怀疑过镜悬的力量并不比悬儿少，甚至......他拥有的力量更加凶狠。”

“我怎么可能认命？至少在耗尽半条命封印镜悬的时候，我是不甘心的。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换来的孩子，他们为我争取到活下去的机会，绝不可能轻而易举让他们得到。”

霖的声音是平静的，眼中乌云密布，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她灵魂深处熊熊燃烧的恨意，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活下去。

“我当然清楚自己知道得太多了，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我从未按他们的要求培养两个孩子，在我还有话语权的时候，起码让他们拥有自由快乐的童年，要比我们过得幸福。并且，即便是死，也要给他们铺好路。”

“能够成功离开雾山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是非自主选择离开，比如灾难来临时应急或者有任务必须离开，要么是被驱逐或死亡。”

“主动逃离神隐雾山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告诉你们真相的原因，一旦有逃和恐惧的念头，就无法在神隐雾山生存下去。”

“这或许是雾山的诅咒，当年那位崩溃的族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选择毁灭。”

“崩溃的，又何止他一人呢？”

庞大的信息涌入他们的脑海，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因过度呼吸有些疼，进而引发头晕目眩等症状，他们只能紧紧地抓住少女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有所缓解。

他们试图从失控的状态中苏醒，胃部却因焦虑与紧张抽搐，并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

他们的语言功能也开始退化，除了发出一些近乎崩溃的“啊”“啊”声，其余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家的眷恋消失殆尽，一切变得无比陌生，找寻不到前进的方向，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绝望，冷汗打湿衣衫，沉默地坐在那里，任由空洞的迷茫填充躯壳。

霖沉默地看着少女依次安抚三人，脸色惨白，却能保持平静，自我剖开的伤口腐烂之处全部剜去开始逐渐愈合，但痛苦却一直盘踞在心头，无法驱散。

她以为痛苦是可以被分担的，至少在倾诉秘密的瞬间，她确实感受到畅快。但太短暂了，无法抚平过往时间刻入身体的痛苦。

“今天大家都到极限了，不如先休息吧？”

“好。”

再熬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温瑺先用自己的能力稳定闻人翊悬和申屠元姝的精神，随后水冠和火浣协助少女扶他们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将他们强制关机。

“别担心，悬哥他们很快就会恢复的。”

水冠拍着胸脯向温瑺保证，温瑺伸手摸了摸水冠的头，“水冠也没事吗？如果不舒服不要逞强哦。”

“我还好，你知道的，我和仙鹤差不多，都属于家养仙兽，比起五行使者的生活环境要稍微艰苦些，接触的事也没那么......正面，虽然也有些难受，但是能挺住。”

“比起悬哥他们，我更担心你。”

温瑺歪头与鸭子对视，微微俯身靠近他反问：“为什么这么说呀？我觉得自己状态还挺好的。”水冠张开翅膀捧住少女的脸，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之情。

“面对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逃避也好，崩溃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他们过去的生活即使有烦恼，也称得上幸福，落差太大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等发泄出来就好了。”

“即使是失忆，这样的真相对你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吗？”

“我只知道你是温瑺，我们的朋友，那些痛苦的回忆和其他身份咱们不要也没关系的对吧？”水冠的声音有些急切，温瑺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道谢，侧面拒绝了他的提议。

“好像一路上说了很多次谢谢。”温瑺闭上眼抱起垂泪的鸭子，还是有影响到他的情绪啊，温瑺这样想着轻抚他的脖颈和后背，“但还是想说谢谢水冠，谢谢你的担心。”

“我性格其实......有些奇怪的，无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都愿意接受，哪怕它是残忍和痛苦的，失忆于我而言很可怕，我抓不住的、未知的一切才是绝望。”

温瑺将水冠放在闻人翊悬枕边，指尖擦去他的泪水，“我早已做好觉悟，所以水冠，你不用担心我。”

“但现在，还得辛苦水冠好好照顾悬哥和元姝，我一会儿下楼给霖姨帮忙，再和麒麟麟说一下，今晚我和你一起守夜。”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保证。”

温瑺暂时稳住楼上的三人，长舒一口气回到一楼时，霖已经收拾完桌子，倚着窗户望向远处的夜空发呆，直到少女走过来倚着自己才回过神来。

“悬儿和元姝还好吗？”霖搂住少女的肩膀低声询问，“嗯，目前来看应该没到最坏的地步。”温瑺肯定的答复给予她些许安慰，面对少女时她能够获得喘息的机会，就像今晚，她甚至都不由自主地依赖她，向她吐露心声。

“他们之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要知晓真相，绝不后悔。可真接触到阴暗的部分，又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定，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去了，我还不了解他们吗？”

“霖姨嘴上抱怨，实则是愿意相信他们的不是吗？毕竟，从你被圣兽抓入巨阙神盾开始，五行家族就默认你的死亡了，你已经符合离开的条件，却还是选择留下来，留在这片对你而言痛苦多于幸福的土地上。”

温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直接戳穿她的口是心非，霖对此已经习惯了，她顺势询问：“现在的五行使者以及元姝和水冠，你已经净化过了，他们不受诅咒影响了吧？”

“我也不敢保证能接触诅咒，但至少已经将影响降到尽可能低了，还是谨慎些吧，霖姨这样忌惮首席们，还是别冒险为妙。”

“你说的对，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学会控制力量，别暴露你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这样也好，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三两句敲定闻人翊悬他们接下来的训练计划后，霖的目光落在窗外安静等候的圣兽身上，用祂终结今夜的话题。

“圣兽在等你，晚上不走吗？”

“嗯，今晚不走了，等你们彻底平复之后再说。”

霖对少女的决定有些惊讶，毕竟在她印象中，少女的首选永远是圣兽，而非他们。但也只是惊讶而已，她不会询问原因。

少女留下很好，不留下也没关系，她尊重所有人的选择。

温瑺推开门快步走到圣兽面前，安静地陷入他充满安全感的怀抱，完全不想与他分开。圣兽湿润的鼻尖蹭了蹭少女的额头和脸颊，治愈她有些低落的心情。

“我今天晚上留下帮忙，麒麟麟要不先回去？”

少女嘴上这样说，但手却紧紧抓住圣兽的鬃毛，她的纠结和不舍轻而易举传递给圣兽，他又贴近少女一些，温声回应：“我陪你。”

“我真的是遗落之物吗？”温瑺还是想从圣兽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整理了一下少女的碎发，轻吻她的手指。

“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是遗落之物。”

“就算分开，我也会找到你。”

——不计任何代价，找到你。

温瑺：是时候祭出大逼斗恢复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