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问天溜得飞快。
那个黑衣男人，只单单站在那里就让她汗毛直立。
没关系，跑掉就好了，她当鬼可没仙少爷那么讲究，别说床了，随便有个树杈就能将就一晚。
但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夜中的乐行寺静悄悄的，唐问天溜溜达达出了小院。一路上桃花的味道很甜，她忍不住抽抽鼻子多闻了两下。
花香里夹杂着甜腻腻的糖味。
唐问天追着糖味，蹑手蹑脚走到伙房旁边的墙角边，透过窗户缝往里边瞧。
“……小施主？”
一个庞大的模糊黑影蹲在灶台前，哼哧哼哧不知道咋干些什么。一口大锅搭在灶上，糖味就是从里头飘出来的。
唐问天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她不嗜甜，但化诡后从来都没有动过的食欲忽然卷土重来了。
黑影伸手又从大锅里拿出了什么，往嘴里塞。
忽然，黑影动作一顿，圆溜溜的头颅猛地一转！
躲在窗外的唐问天没忍住后退一步，脊背抵上身后的桃树。
“……是小施主啊！”
月光照亮了黑影扭过来的半截身子，露出大和尚两只馒头怼出来似的脸，笑得可亲。
是领头挑水的那个胖和尚，借口说要找他玩，还真叫唐问天碰上了。
胖和尚哈哈一笑，走过来把窗户打开，探出他圆润光亮的脑袋，“既然被小施主发现了，那就——”
“一起吃吧！”
掌心向上摊开，胖和尚蒲扇大的手里是一块巨大的麦芽糖，黏糊糊又有些黑黢黢的。
唐问天心中抗拒，但还是接过去放在嘴边舔了一下，登时眼睛就亮了，“好甜！”
那甜味与她吃过的所有糖都不同，更胜腊月二十三鬼阿婆给的糖瓜，连一丝寻常糖果甜过头的苦味都没有，只纯粹的甘甜。
身心突然就舒畅起来，唐问天把糖块囫囵塞进嘴里，边嚼边悄悄抬眼看和尚。
“大和尚，你为什么在这里呀？”她好奇问。
虽然糖很好吃，但是这和尚大半夜不睡觉爬起来偷吃，怎么看怎么可疑。
胖和尚从窗户探出来的庞大身子卡在窗框里，废了老大劲儿才缩回去，“小施主先进来，别叫师父逮住咱们咯！”
“什……”唐问天刚想问，就听见不远处有金属触碰地面的声音传来，回头去看，佛殿门前隐约可见乐行方丈拄着禅杖的身影。
鬼使神差，她就顺着胖和尚的话翻窗爬进了伙房里，窗户“咔哒”一声扣上，屋内光线更暗。
唐问天警惕地离胖和尚站得远些。
胖和尚呼出一口气，紧张的表情散去又重新挂上笑来，“师父走了，咱们接着吃糖罢！”
说着，胖和尚把大锅从灶台上端下来，这才让唐问天看清楚了那锅里的情状。
整整一锅被煮得焦黄的麦芽糖，刚从灶上取下来还冒着些大泡小泡，用筷子一搅还能拉出漂亮的糖丝。
好甜……唐问天仅仅是看着，就口齿不住生津。
胖和尚用筷子搅了一个糖块递给唐问天，道，“给你。”
唐问天有些犹豫，见她没接，胖和尚把筷子塞进她手里，自己转回去留给唐问天一个背影。
“吃吧，没人会发现的。”
胖和尚低低念叨一句，一下把两只手埋进冒泡的糖浆里，脑袋也埋进去，黏连的衣裳袖子挂出晶莹的糖丝，咀嚼吞咽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回响。
不像在吃糖，更像在啃些骨头之类的东西。
“没人会发现的……”胖和尚又念一句，把脑袋从锅里拔出来，着急忙慌用袖子擦脸上的糖渍，“会发现的，如果留下痕迹的话，方丈会教训我的！”
胖和尚的诡异举止，让缩在墙角的唐问天又往里缩了缩，满脑子莫名其妙。
这和尚唱独角戏呢？
“你在做什么？”唐问天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寺规，擅自违反寺里的规矩会被丢到寺外去喂野狼，小施主就当今晚什么都没看到好不好？”胖和尚停住手上擦糖的动作，朝唐问天直直看过来。
唐问天捏紧手里被塞的糖块，大着胆子继续问，“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告你一状？还有什么寺规，我不知道。”
这什么东天狱的问心幻境，确实没什么逻辑！
“我法号善弥勒，倒是忘了与小施主说了。”胖和尚一愣，随即笑呵呵回道，“寺规是就是方丈的话，方丈总不叫我吃糖，说凡事贪多成欲，可我……”
“你叫什么？”唐问天打断他。
“善弥勒。”胖和尚再答一遍。
稍暗的月光勉强照得清胖和尚的脸，和尚咧嘴的弧度上扬，露出标准的弥勒笑，浑圆的肚子藏在肥大的灰色僧袍下，显得整个和些臃肿又高大。
——与西天门那守门的“善弥勒”分明就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也就是那一层风吹日晒的石壳了。
一个是善弥勒石像，一个是善弥勒和尚，哪个是本体，还真不好说。
善弥勒挠挠光头，手又不自觉伸进糖锅里搅动，勾出一块来塞进嘴里慢嚼，嗜甜程度可见一斑。
“这是我研究了三年才得出来的熬糖方子，恰到好处一丝苦味都没有，小施主再尝尝。”善弥勒这次吃的又慢又细，只为不把伙房和自己身上搞得满是糖，留下痕迹来第二天让乐行方丈发现。
不说还好，善弥勒这一说，唐问天看手里的糖块就越发扎眼，让人无法抗拒的甜从鼻腔钻入，勾动食欲。
唐问天慢慢把糖块凑近……越来越近，就要碰到嘴上……
轰！
窗户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飞来的气劲打掉唐问天手上戳着糖块的筷子，眼前枫红色一闪而过，唐问天的眼前形势急转。
善弥勒被萧晚仙单手摁在灶台上，几乎和下巴连在一起的脖子卡在灶台上，死死挣脱不开。
“仙少爷！”唐问天惊叫。
“说。”萧晚仙盯着身躯庞大的胖和尚，手下愈发用力，“糖里有什么？”
“……”善弥勒被掐得喘不过气，脖子上的肥膘嵌进去多深，艰难答道，“麦芽熬制……”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萧晚仙眯起眼。
善弥勒悚然，把一口气吐得断断续续，“……丹砂、雄黄……白帆、曾青……磁石……”
如此多的成分，把一锅本该色泽澄亮的麦糖染的黑黢黢一片。
“磁石……是，五石散！”唐问天扒到那口被打翻的大锅边，搅动糖浆，能瞧见锅底没搅匀的碎石末子。
能知道五石散，还是她在人间当人那会儿，见到过那些个达官贵人总开什么“清谈会”，会上都要备上这五石散来助兴，服用后举止癫狂、不似常人。
五石散这东西，抿一口神清气爽，但多少沾着点毒，吃多了总要伤身死人的。
这么一大锅，若善弥勒在这幻境里算个人类，那吃下去得当场归西。
他根本不是嗜甜，分明是服用五石散致幻上瘾了！
善弥勒还欲挣扎，萧晚仙一个手刀敲在他的后脑上，把人给放倒了去。
“小问天。”萧晚仙收拾完和尚，在衣摆上擦擦手，捻了一点散落在地的糖丝来放入口中，“挺甜的，你吃了多少？”
“没多少……”唐问天后知后觉有些心虚。
“那就行。”萧晚仙恶劣地踩了一脚昏迷的胖和尚，摸着下巴思索，“东天狱八十一道，九九为极，有诡道三千，每一层问心幻境的核心都是诡物渴求的一种道统……小问天觉得，第一层的‘道’，是什么？”
东天狱的八十一道从未有定数，谁也不知道下一层会是哪个道统道心——其实“道心”这两个字放在诡道里就挺怪的，但架不住诡物们把自己当叩问天地的修士看，硬生把修仙那一套搬进诡道来。
道，是什么？
这问题对于一个只想着温饱的小鬼孩来说太过悬浮，唐问天答不上来。
“只吃甜的。”唐问天信口胡诌。
萧晚仙浮夸地鼓两下掌，道，“小问天好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比我还快呢！”
“……”唐问天觉得她被嘲笑了。
她决定先抛出问题，不给仙少爷说出“我来考考你”的机会，“所以问心幻境怎么破解，破解以后会到下一层去吗？”
萧晚仙随意答道：“嗯……据我所知，破解的办法就是要准确找出‘道’在幻境中的具象化，将其打散，便会到达下一层去，直到深陷某一层。”
而无法破解的那一层，其“道”就是一只诡物往后会践行的道统了。
唯有认同，才会深陷其中看不破。
“好无聊，东天狱真是诡道吗？”唐问天撇嘴。
放在别处，哪只诡物不是随心所欲、漫无目的的，真要划出一条道来不得把妖魔鬼怪们憋死。
“所以说东天狱都是疯子嘛。”萧晚仙摊摊手，起身朝门外走，“我有预感方丈那边有破解幻境的线索，走，咱们瞧瞧去！”
仙少爷走路不回头，唐问天跟上却一步三回头地看在地上不动的善弥勒。
胖和尚躺在地上像个黑色的小山，忽然从那光溜的脑袋开始化成一滩诡气黑水渗进地里，直至消失不见。
唐问天打个激灵，转回头忙不迭跟上萧晚仙，亦步亦趋朝着佛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