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初歇，云雾缭绕的深山似神秘仙境。

李月楚手脚冰冷地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她大脑迟缓，久久难以回神。

琼枝死了。

她一进【山野瑞兔】的记忆幻境，就撞见眼前这凝重而悲伤的一幕：

一个模样俊逸的男人抱着琼枝，掐着她的下巴，拼命想让她吐出口中毒药，可却为时已晚。

琼枝口吐黑血，手腕无力下垂，那双满是遗憾和不甘的眼睛，沉重而缓慢地合上了。

旁边的少女连滚带爬地到了琼枝身边，颤抖的声音不断地呼唤：“干娘……干娘……你别吓我……你别吓雁书……干娘你醒一醒……”

男人的动作僵住，他盯着怀中死去的女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李月楚看清他的模样，那熟悉的五官和轮廓逐渐和原主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合——裴家家主，裴宴行。

此时的裴宴行尚且可以看出几分风流意气，可后来权倾朝野的裴太师，却是一眼就能令人胆寒战栗。

阴冷的空气灌进口鼻，她感觉呼吸滞痛，心底渐渐涌出一个疑问：是裴宴行，杀了琼枝吗？

他们是敌人，这种推论合情合理，可裴宴行此时的表现，却又难以让人下此结论。

“娘……”

一道颤抖破碎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

李月楚心尖微颤，她缓慢转身，目光中映出摇摇欲坠的小小身影。

小洛观屿竟然在她的身后，亲眼目睹了他母亲的死亡。

他站在悬崖边，身后雾气盘旋的巨大山谷，像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随时都能将他吞噬得一干二净。

冷寒刺骨的风吹得男孩浑身发抖，他的嘴唇嗫嚅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蓄满水汽的眼睛又红又肿，睫毛颤动，眼泪便如连线的珍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他想听见娘的声音，哪怕是难听的咒骂，可是……琼枝再无任何回应。

裴宴行听见小洛观屿的声音，缓缓从沉默中醒来，他抬眼盯着男孩良久，又垂眸看了眼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女人，突然冷笑一声。

他讥笑道：“琼枝啊，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会学得聪明些，我又不是君子，什么时候说话算过数？”

李月楚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确实答应过你，会满足你一个愿望，可前提是，那愿望只与你有关。”

裴宴行一面说话，一面抱着怀中的女人站起身，他低头凝视着她，声音变得无限怜惜，“哎，你这女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为韩灵犀那么卖命，卖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余光瞥一眼满脸泪痕的男孩，又轻轻吻了一下琼枝的额头，声音平静，却又疯狂，“看吧，这世间只有我可怜你，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去走黄泉路？那小子身上流着我的血，随你而去，就当是我陪你殉情了，可好？”

李月楚心脏重重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匍匐在地上的雁书立刻朝着裴宴行磕头，连声哀求道：“裴大人，求你放过小屿，这是干娘的遗愿啊！裴大人，求求你，小屿他还那么小，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裴宴行不为所动，他抬眼看向崖边的黑衣人。

黑衣人心领神会，他粗暴地拎起男孩的衣领，将人悬在深不见底的山谷上空。

李月楚眼珠一颤，飞快冲了过去。

小洛观屿没有任何的挣扎和反抗，他一双泪眼盯着琼枝青白的侧脸，像是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李月楚她心中焦急万分，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那个叫雁书的少女身上。

可即便雁书对着裴宴行磕得头破血流，也没有换来他的一丝心软。

最终，裴宴行对黑衣人轻点头。

李月楚眼睁睁地看见黑衣人松开手，那瘦弱伶仃的身影如同失去羽翼的小鸟，轰然坠进深渊。

“不要！”雁书发出一声凄惨的悲鸣。

李月楚纵身一跃，跟着跳下山谷，她目睹着小洛观屿一寸一寸地坠落，心中的痛惜和不安达到极点：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人，还能活着吗？

男孩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目光所至是一片模糊的茫茫白雾。

突然，一滴水啪嗒滴在额头。

他用手轻轻触摸，指尖仿佛还感受到一丝温热，仿佛谁流下的眼泪。

可这世间，还会有人为他流泪吗？

*

沈翎停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往下看信。

无岁笔一经问世，便引起轩然大波。

风夺又以活人和阴鬼轮番祭笔，方练就出如今人鬼两道恐惧又觊觎的无岁笔。

传闻中，无岁笔最厉害之处，便是它的死咒和生符。

死咒，红芒似血，吞鬼吸魂。

生符，青光如焰，与天争命。

风夺生前用死咒害死了不少人，杀孽深重，罄竹难书，人人惧之。

无岁笔也因此成为正道禁忌。

可惜邪物到底是邪物，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更讽刺的是，风夺不但没有长生，最终还死在生符之下，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而无岁笔也就此下落不明。

数百年以后，此邪物几乎被遗忘。

即便有人再提起无岁笔，也只会想起那害人无数的死咒，再不闻生符。

*

山谷遍布瘴气和毒虫，地面堆积着各种腐烂的尸体。

李月楚猛地转身捂住口嘴，难闻的尸体气味和如同地狱的尸山场景，令她又惊又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回头。

可即便闭上眼睛，她的大脑还是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小洛观屿摔得面目全非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都远超她的想象。

她原本的推测里，洛观屿是因为不被母亲所喜，又困于私生子这个身份，生来缺爱，却又得不到爱，才最终变成偏执的大反派。

可是……身后那是一具没有一点生人气息的尸体啊！

那个一心只想和他母亲过安稳生活的小男孩，活生生地被摔死了啊！

高高堆积的尸山之上，他挣着一双眼泪尚未干涸的空洞眼睛，鲜血染红全身，就这样，孤零零地死了。

他来时不被人期待，死时连身体都不再完整。

幽静的山谷里透不进一丝阳光，男孩的身体慢慢失去温度，浑身透明的少女捂嘴蹲在尸山血海旁，哭得不停地干呕。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遗忘，分不出白天和黑夜。

李月楚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嗓子干得冒烟，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思考。

洛观屿没有真正地死掉，他后来不是好端端出现在她面前了吗？

是什么契机让他活了过来？

她依然不敢回头去看，目光只汇集在自己眼前的地方。

当她变得冷静后，就慢慢注意到了四周微弱的变化。

空气中不知何时布满了细细的银丝，耳边也传来细微的响动——那是一种类似针线穿肉的声音。

李月楚骤然扭过头，竟瞧见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那细细的银丝在缝合洛观屿的心脏！

原本失去生机的心脏，在银丝的缝合中，居然开始慢慢地跳动……

那些银丝像是在缝补一个破碎的布娃娃，一点一点地修补那支离破碎的身体。

银丝缝合好的地方很快愈合，甚至连疤痕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好似那些伤害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等小洛观屿的身体恢复完整，那些银丝也像是力竭了一般，慢慢隐退消失了。

李月楚喜极而泣。

小洛观屿犹如新生一般，面庞红润，再也不见死时的恐怖和灰败，可他依旧闭着眼睛，没有苏醒过来的趋势。

她想摸摸他的脸，最终却还是忍住了。

时间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山谷里来了两个陌生的身影，看穿着打扮像是术士。

“他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肯定死了呀！”

“也是个可怜人儿啊，连他娘都不爱他，死了也好，免得活着遭罪。”

李月楚守着依旧在昏迷的小洛观屿，神色戒备地看着二人在成堆的尸体里翻来找去。

终于，其中一人注意到小洛观屿。

他惊讶大喊：“哎哎哎，你过来看，他身上怎么一点伤也没有啊，不应该啊……”

另外一人匆匆赶来，瞳孔一缩，“这不可能！难道……” 他脸色惊变，朝着小洛观屿伸出了手。

李月楚忍无可忍，也不再顾及什么幻境规矩了，抬起手就想去打掉他伸出的爪子，可还没等她成功，便听见那人突然惨叫一声。

原是银丝直接斩掉了他整条手臂！

随着惨叫声响起，躺在尸堆上的男孩慢慢站了起来。

可他的眼中没有活人的神采，黝黑的眼珠变成赤血之瞳，诡异的鬼纹铺满了整张小脸。

他只是被银丝操纵的傀儡，面无表情地杀掉那两个术士后，便往山谷外走去。

李月楚微微一怔，追着他跑出山谷。

小洛观屿的动静早惊动了潜伏在外的人。

数百士兵和术士一路围追堵截，却都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的手中。

约莫三天以后，那双血瞳变回黑色，杀人不眨眼的傀儡重新变回了稚嫩的孩童。

他在泛着冷兵器的寒光中惊慌又害怕，最后又在长时间的追杀里变得沉默而麻木。

李月楚就这样一路跟着他，陪着他没有片刻喘息地逃命。

深秋时节，秋雨寒凉，他终算短暂地摆脱追兵，在山林里找到一处破庙休息。

可他只在破庙躺了一会儿，又起身迈进雨中，四处游荡。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此时山里食物匮乏，很难再轻易找到野果之类的果腹之物，所以他只能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抓到些山雀一类的小动物。

李月楚真的很担心他饿死，可或许真的是反派命大，他居然幸运地在一个兔子洞里捡到了一只小兔子。

她不由松了口气，这兔子看着虽然小了点，但好歹也能勉强填填肚子，充充饥。

出乎意料的是，小洛观屿没吃这兔子，反而抱着它躺在了破庙的干草上。

他挣着双明亮的眼睛，小手轻轻地摸着兔子脑袋，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孩子气，“小兔子，你娘也不要你了么？”

他又说：“没关系，以后你和我在一起吧，我会保护你。”

李月楚听得一阵叹息和难过。

她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兔子脑袋，慢慢沉睡过去。

可他睡着没多久，那兔子就挣脱他的怀抱，蹦蹦跳跳地逃出了破庙。

“哎，兔子跑了！”

李月楚骤然站起身，她想叫醒小洛观屿，却又想起那个该死的规矩，只能跺了跺脚，自己追了出去。

但是她追出去也没有什么作用，只能望着兔子干瞪眼。

若是寻常时刻，兔子跑了便跑了，可刚刚小洛观屿那番话，明显是把这兔子当做了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同类。

要是一觉起来，自己的同类又不见了，岂不是惨上加餐？

兔子倒也没有跑太远，就在破庙前一颗大树下。

此地位置偏南，即便是深秋，树叶依旧翠绿如新，那兔子便在那大树下啃草，一身白绒绒的兔子毛淋得湿漉漉的。

李月楚蹲在旁边看着它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想着，要是小洛观屿待会儿找了出来，她就试试能不能制造点动静，将他引到此处。

破庙里很快就传来了动静，男孩急匆匆地跑出来，唤道： “小兔子！你去哪儿了？”

李月楚低头瞧了眼脚下的兔子，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朝着树冠砸了过去。

树叶的悬坠雨滴顿时劈里啪啦地砸下来，惊得兔子飞快窜了出去。

“哎呀！别跑啊！”李月楚束手无策地看着兔子钻进草丛。

抬起头，见小洛观屿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又放下心。

幸好，他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兔子跑得不远，肯定能找到。

更值得庆幸的是，记忆幻境没有结束。

李月楚长出一口气，顺手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淌下的雨水。

这雨真是够冷的……

等等！

李月楚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手掌，目光死死地盯着掌心中的雨渍。

不是，她不是灵魂状态吗？！

灵魂怎么还能淋到雨？！

她顿时心头一跳，视线不受控制地顺着掌心往上游移：本该空荡荡的手腕，居然凭空出现一个缀着珍珠的白色毛茸茸腕链。

李月楚下意识要唤系统，没想到系统抢先发出了通知。

“叮——系统提醒：因宿主主动干扰【山野瑞兔】的记忆幻境，幻境已经于30秒前结束。”

李月楚惊恐：“可我还在这里啊！”

系统沉默两秒：“宿主，您现在遇见了一个极其罕见的情况。”

“记忆幻境的追溯内容和攻略对象的记忆梦境罕见地出现重合，同一时刻，您主动干扰记忆幻境，致使记忆幻境提前结束……系统被攻略对象的记忆梦境误导，没能立刻识别到幻境结束，导致没有及时转移出宿主的灵魂……”

李月楚忍着怒火：“你说人话！”

系统加快语速：“这里是攻略对象【洛观屿】的梦境，只有梦境结束，宿主才能离开。系统出现此等低级错误简直罪大恶极，深知对不起宿主，立刻下线去面壁思过。”

“宿主抱歉！宿主再见！”

李月楚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但是她甚至没有机会怒骂系统几句，那垃圾系统就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追责已经于事无补，只能另想他法。

她抬起头看向走来的小男孩，这一瞧，却是傻眼了。

眨眼功夫，朝她走来的幼年洛观屿竟……变成了少年洛观屿！

更要命的是，那厮好像能看见她！

李月楚的脑海警铃大作，下意识拔腿就跑，可她刚跑出两步，就猛地被拦腰捞了回去。

少年轻轻松松地将她举起，挤进她的双腿之间，将她牢牢地抵在树干上。

又是一阵稀疏树雨落下。

他的眉眼被雨水浸得湿润润的，声音十分委屈地质问她：“小兔子，你要往哪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