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白水寺。
两道山路的树木灌丛虽然依旧一簇一簇地迸发着新绿，但九十月的萧瑟已经弥漫在了山间，吹来的风里都有寂寥的意味。
这会儿正是游客稀少的时候，更何况白水寺并非是什么名胜古迹，节假日里还能借着来临城的游客误打误撞来到此处，得点香油钱，可这几日寺内除了风卷着落叶来光顾外，半个新鲜面孔都见不着。
神符这月没卖出去多少，“前程似锦”“财运亨通”两类符倒是好卖些，记账的小沙弥看了看脚下“心心相印”皱起眉头。
下次不进了。
小沙弥神游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师兄已经来到了寺院门前，只见一身僧衣的师兄释觉对着两名陌生的香客垂首做佛偈：“贵客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温巉回礼后，道：“本就是故地重游，如何担得起辛苦二字，释觉师侄言重了。”
顾疏原本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听到温巉称呼对方为“师侄”后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疑虑。
这位名叫“释觉”的小师傅脸上一直保持着平和中正的神色，并未透露出什么。
“主持已为两位贵客安排好了厢房，是贵客所熟悉、一直长住的那一间；晚间用过斋饭便可休息，白水寺内各处贵客皆可走动。”
“请为我多谢主持照拂。”
温巉并不需要人指引，他推着行李箱带着顾疏想过去时，释觉突然开口：“主持今日不方便见二位贵客，他让我代问贵客……”
很显然释觉的“贵客”在这句话中专指温巉。
顾疏很识相地走去大殿，不去听二人的对话。
顾疏进入大殿后，他仰首目光坦荡地望着诸佛，像好奇、像审视，更像是质疑，隔着檀香味的青白色烟雾，目光当中是思虑。
原来温巉曾在这修行过。
顾疏收了伞，他走向前跪在垫了红布的蒲团上叩头。
释觉手做佛偈，对温巉道：“主持要我问您，六根是否已静，灵台清明？”
温巉摇了摇头，他的视线落在了大殿内尚未起身仍在拜佛的顾疏身上：“非但如此，贪念深，欲念重，日复一日，已不可遏制。”
释觉：“那便请贵客在此小住，待到我告知主持后再与贵客商议。”
“求了什么？”温巉来到顾疏身后，问他。
顾疏起身后没有取香去敬神明，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求。”
他所愿过于虚妄，神佛不辩凡情，求也无用。
“你知道的，我不信这个。”
顾疏回首看着温巉的双眼，但不等他细赏——温巉扣住顾疏的肩，拉着他转身。
“嘴上没半点忌讳的小孩……我怎么教你的？”温巉倒不是封建的“大家长”非要逼着顾疏在佛前恭敬奉香，温巉自己取了香，点燃后沉思一会儿插在香炉当中。
“走吧。”
顾疏：“你不和我说说你发了什么愿？”
温巉：“想知道？那你再去求佛，让它晚上托梦告诉你我的想法。”
顾疏长叹一口气，认真地温巉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你就别哄小孩了。”
接着顾疏猝不及防地问温巉：“你这两天不太开心，是因为顾树城要出狱了是吗？”
“你知道了？”
顾树城是顾疏的父亲，是同在一个户口本上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父亲。
顾疏小的时被顾树城毒打，抽血换钱；母亲毒瘾发作拿着顾疏的卖血钱买了毒品，注射过量，死了。
再过了两个月，顾树城聚众赌博被举报，去蹲了大牢，无人看顾的顾疏也就被送去了孤儿院。
顾疏回想起来，孤儿院的日子可比在“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你也不用瞒着我，顾树城什么时候坐得牢，被判了几年这我都是清楚的。倒也并不是刻意去记住，只是看到日历也会去推算一下距离那个人渣出来还有多少天。”顾疏说这话的时候格外镇定，“说到底不过是名义上的父亲，从这张脸……”
顾疏指了指自己：“从这张脸就能看出我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所以他当年说我妈的话……也没说错，我确实不是他的种。”
“不是更好，我如今也不需要为顾树城付太多责任。”
“他要找上门来……我不搭理他就行了。”
顾疏轻松地笑了笑，似乎早已忘记了顾树城挥到他身上的拳头有多重，完全……不在意了。
“佛前不讲杀生。你看，这句话我还是记得。”
温巉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说：“你不用在我面前说假话，你心里要真这么想的话，又怎么会在我的面前提起顾树城的名字？这件事我会去处理，你不需要出面……”
“别——”顾疏打断温巉的话，他喊温巉：“哥，我问你，这么些年你走出来了吗？不能登上舞台这事过去了吗？”
“你不用回答我都知道，要是这事真过去了，您对我这么好是为了什么？”
“总不可能是因为单纯的爱吧。”
“顾疏，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顾疏看着垂眸怜悯众生的菩萨像，轻声道：“我在戳你的伤口，故意扎得又痛又深。”
“哥，你看，这么多年了，你功成名就，可面对遗憾仍旧束手无策；那……我又怎么走得出去？”
比你而言处处不如的我要走出那么深沉的黑影，又要花多少年？
“哥，救我出来很困难吧？”
有着吸毒又赌博的父母，就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身世，家徒四壁两手空空，性子也不讨喜。
“拯救我很累，要一直保护我，护着我，但你想过没有，也许我自己也能扛事呢？”
温巉见着有些执拗的顾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你做得已经很好的，顾疏，听我的，乖，不要在顾树城出来的时候去做些什么，不要让他毁了你的前途。”
“你走到这里不容易……”温巉眼中已经流露出了几分担忧，“想去处理，随时都可以，但不要去想这件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温巉将顾疏抱在怀里，可是顾疏全身肌肉紧绷，即便是在温巉的怀抱中也没有松懈下来，良久后，他附在温巉的耳边，缓缓说道：“哥，顾树城他是人渣，不要让他脏了你的手。”
闻言，向来体热的温巉也在秋天里感到一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