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因着受了江王的嘱托，自然不敢懈怠，慈幼局内好几名乳母暗地里轮流被请去了官署喝茶。
不过是一日的功夫，竟就在京郊的乱葬岗中搜寻出了小缸子余下的尸骨。
至于先前那两名夫妇，他们的身份的确也都是伪造的。说起来也是蹊跷，打他们出了慈幼局，街上竟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哪怕是城门将守，这两日也从未见过有那么一男一女出过城。
“依大人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京兆府内差吏问道。
京兆府尹手中的杯盖慢悠悠磨着杯身，而后轻轻抿了一口：
“原来怎么办，现在不还得怎么办？死了的不过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罢了。”
差吏应和道：“大人说得正是，那孤儿本就是没人要合该被野狗叼了去的，他多活了这三五年，已经是他莫大的造化了。”
另一府吏迟疑道：“可那毕竟是江王殿下亲自送过来的......”
京兆府尹道：“慌什么，大牢里头那么多死囚，随便哪个拎出去就是了。死了的不过就是个小畜生罢了。”
“是极！是极！”
“可是大人，若是那两名犯人日后再作恶该如何是好啊？若是叫江王知道了，难免会责怪大人您办事不周啊......”
京兆尹嘴角一勾：“今回不过只是个意外罢了，江王哪能回回都能见到。再说了，那些人也不可能还会那么傻。”
·
京兆府衙门外，一男一女两名囚犯被拉出府衙，当街处以杖刑。
周遭纷纷围满了百姓，或是向他们扔着烂菜叶、臭鸡蛋或是指责唾骂，无不唾骂他们丧尽天良，连一介幼童都不放过。
“听说他们此前就是对人贩子，想不到这回竟然特地伪造了文书，都将主意打到慈幼局去了。”
“这年头这些人贩子，手段太残忍了些吧。不过他们掳走这孩子不就是为的完完整整的卖个好价钱么，作甚还要那么残忍地将那娃娃分尸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有些富贵人家啊，就喜以幼童的内脏为食，听说能够延年益寿呢。”
“嘶......听着就怪瘆人得嘞，这怎么下得去口啊。”
“嗨呀，谁说不是呢。不过俗话说得好，若没有市场，怎么会有人铤而走险呢？”
“哎，我回头可得把我家柱子看好，不能再叫他在外瞎晃了。”
......
岁檀在一旁听着，心说这都城中竟然有人比野兽还要残忍，真应该将他们也抓出来一块杖毙才是。
她忽然从人群中挤出，扬声对着门口的领头的差役问道：“敢问大人，这二人为何行事如此残忍？”
官吏道：“无非是因为心肠歹毒。”
岁檀问：“那他们既然是人贩子，骗走孩童难道为得不是换取钱财么？将一个活生生的孩童分尸，又如何能换取钱财？”
官吏道：“说是那孩子太不听话，这夫妇中其中一人素来脾气不好，一怒之下就将他分尸了。”
岁檀道：“可是草民听说都城中素有权贵喜爱吃幼童的内脏。”
“是啊，这位小哥说得正是啊。”人群中纷纷有男女老少附和起来。
“一派胡言！天子脚下，本官从未听说过此等丧心病狂之事！你莫要危言耸听！”
官吏大喝一声，又从怀中取出一张押有手印的文书举在众人面前。
“喏，看仔细了，这便是这夫妇二人的画押文书。这上面，他们可是亲口承认是他们合力将那孩童分尸再埋尸。大梁律法规定，贩卖人口者，徒三千里。而杀人者，却要被处以杖刑。试问，流放千里之外尚有生存之机，他们何必找死？若真是有你口中之人，他们大可以将幕后买主供出就是！”
岁檀道：“可若是幕后之人只要他们处理好后的呢？”
官吏指着面白如纸又满身血污躺在地上挨杖的二人道：“本官说了，若是有生还之机，他们断不会自寻死路。”
说话间，地上的二人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当场咽了气。
顷刻间，便有差役将他们拖走，对着门口的血污冲刷，直至从桶中浇在地上的水流再度变为清水流入两侧的沟渠。
阶前官吏摆手道：“都散了吧！”
岁檀忙拱手道：“还请大人彻查，还无辜孩童一个公道。”
“这就是公道！”官吏一把将画押文书贴到岁檀面前，他身后的差役们连忙驱赶岁檀。
岁檀还想再问，又有锦衣侍从悄然来到岁檀身后，沉声道：“坛姑娘，殿下有请。”
是江王身边的春和。
岁檀便跟着春和坐上了轿辇，几番颠簸下，被带到了一处僻静的林间。
岁檀打帘下轿，隐约见着花木葱葱间站着一名素袍男子。
她走到江王身侧，才看清在江王身前立着一个小小的墓碑，墓碑上面刻有小缸子的名字。
岁檀从袖中取出两块饴糖，拨开外面包的糖纸，放在碑前：“小缸子，我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买糖葫芦与烤羊腿，下回我一定都带来给你。”
江王闻言，侧首对春和看了一眼，春和瞬间心领神会，颔着首便跑远了。
江王负手道：“本王已请人为他在寺内超度，下辈子他肯定能投生在一富足安乐之家。”
岁檀起身，仰头对上江王的眸光，道：“可是殿下，我听闻都城中有人重金求购幼童的内脏以求长生。那两名人贩固然可恨，可是从他们那里求购的人却更加可恨。将自身的性命建立在剥夺他人性命之上，这样的人，还配活在这世上么？”
江王道：“你说得对，倘若真的有这样的人，那大梁的律法自然也不会放过那些人。可这说法你毕竟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能证明真的有人如此作为。何况，京兆府中白纸黑字送来的文书，是做不得假的。”
岁檀道：“可都城中既然有那样的传闻，难道您就不下令彻查么？”
江王道：“单靠传闻如何能号令府衙去查？”
岁檀不解：“可您是王爷。”
江王细细解释道：“父皇子嗣甚多，单单皇子便有几十人。说来惭愧，本王虽是王爷，可如今皇兄为上，若是本王真因听信传言便强命京兆府去查，恐怕传到皇兄耳中，会被皇兄认为是本王僭越了。”
岁檀道：“所以殿下是碍于皇权不敢去做？”
江王道：“不是不敢，是不能。”
岁檀道：“不敢与不能，有什么分别？”
江王道：“本王需要一个合适的由头。”
岁檀道：“先前小缸子，不就是被您发现的么？您为何不趁那两名人贩被杖毙之前再亲自问询他们？”
江王嗟叹一声，道：“京兆府中审讯之事，本王无权插手。”
岁檀看着面前的江王，不禁拧眉。
他虽然身量挺拔，又面容俊朗，可是这番发言着实叫她觉得他软弱得很。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无非只是他胆怯罢了。
他一个王爷，再招当今天子忌惮，以他皇室的权势，难道府衙中的人还会阻拦他么。
明明上一回他们一块来的时候，那些人对他客气得很。
江王身居高位，不思庇护百姓，却一心只想着明哲保身，枉费布衣黔首对他的尊崇。
哪怕此前觉得江王生得多么俊美无双，现下江王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往日她觉着江王是个滥好人，如今觉得，江王还是个怯懦的滥好人。
她为此前在江王马上之时，她曾生出的几分对江王的仰赖倾慕之心而懊恼。这样软弱的江王，除却皮相好看，哪里还值得人仰慕。
她冷冷地对江王说：“这几日多谢殿下的关照，如今小缸子的事既然了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江王对她语气中突然的疏离有些愕然，却只得道：“本王送你。”
“不必了，我恐与殿下并不顺路。且慈幼局就在附近，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江王还想再劝她同行，可岁檀与他施了一礼后却是径自离去了。
岁檀没有直接回慈幼局，而是去了街上特意去买了一根烤羊腿与一串糖葫芦，又折返回去了小缸子的墓前。
然而等她拔开灌木丛枝叶走近了墓前才发现，墓前竟然已经放了冒着热气的羊腿与色泽明亮的糖葫芦。
显然，这定是那位好心肠的江王殿下所为的了。
只是这种小恩小惠的事，谁又不会做呢？先前收留张乳母是如此，如今给小缸子敛尸赠物又是如此。
这些小事对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而言，不过只是几桩不痛不痒的小事。用不需出任何气力的一点恩惠，便能夺得他人的感激涕零，这位江王还真是一位虚伪的活菩萨。
岁檀嗤笑一声，将自己包裹在怀中的羊腿与糖葫芦也一道摆在了墓前，最后看了一眼小缸子，便离去了。
岁檀回到慈幼局内，换回平日女子装束后，如同往常一般认认真真地继续教小凳子几人说话，仿若什么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夜里，岁檀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清风徐徐拂面，她仰头看着天边高悬的明月。
其实她说江王软弱，自己又何尝不软弱。明知其中可能还存在着更大的恶人，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正想着，忽然“吱呀”一声，王乳母从门中走出，坐在了她身侧，道：“还在想小缸子的事么？”
岁檀道：“嗯。听闻都城中有富贵之人，会食幼童脏腑。我怀疑也许那对夫妇没准真的是被这样的人指使的。”
王乳母道：“这事儿啊，我是听说过。不过这也都是传言罢了。我活了快四十年了，可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事，依我说啊，这没准就是被人讹传出来的罢了。”
“真的么？可是今日在京兆府衙门前，有好些人传得言之凿凿......”岁檀疑惑地看向王乳母。
难道真的只是她满怀气愤之下，误听信了谣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