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杨部长轻轻咳了一声，鹦鹉判别出他并非喉咙发痒，未再送上饮料。杨部长道：“注意立场。”

桃心女士立即住了口。K7星作为距离弗洛行星带最远的星球之一，算是个游离分子。他们不向上缴纳税款，也不参与星系重大决策，义务也从未履行。

行星联合公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把它当成自家人，双方之间最大的联结，就是三年一度的向军方输送炮灰人口，军方会支付十分说得过去的抚慰金，究竟是买卖还是共荣，双方心知肚明。

“无妨。”班利寅举起一只手，示意部长不用过度反应，他坐直身子，道：“对K7的特殊倾斜到也算不上，但可以保证的是，一定是公平竞争。而且为了提升军队整体素质，今年的公费入学名额比往年翻倍，基本可以覆盖大半报名者。K7星应征人数原本就是其他行星的几十倍，所以我想即使按比例来算，也会有许多K7年轻人入学。”

采访结束后，班利寅起身，鹦鹉早已准备好了礼物，亮晶晶粉嫩嫩，令人怀疑这样一艘军用星舰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品位的东西。

“好的各位，辛苦你们了，再见再见。”班利寅把几位送到舱门口，谢绝了去参加杨部长兴师动众的欢迎宴会的邀请，打开舱门，目送他们下去。

自然行星的夜风清新而温和，吹动女士们的发梢。

“对了，这位女士。”班利寅下了三步，鹦鹉代他拉了一下水晶甲女士的手臂。

她回过眼：“班少校，您还有什么事吗？”

班利寅罕见地什么都没靠，凭着自己的一双腿站直了，半晌说道：“您儿子的事，我很抱歉。”

女子愣了一下，道：“这不关您的事，我知道您目前就职于卡俄斯，已经不在军部了。”

班利寅挠了挠头发，“我可以透露一个消息，如果可以减轻您失去孩子的遗憾的话。军部未来将会大规模升级机甲核心，为驾驶员提供更到位的心理疏导和安全保障。”

女子轻轻挑了挑眉，“真的？”

班利寅很喜欢她挑眉的动作，当即没忍住吹了一声口哨，“当然是真的。”

卡俄斯基地的队友们要是在场，绝对一人一脚把这个慷他人之慨的小人踹倒在地。但如今他们远在弗洛，丝毫不知道连夜加班的大锅已经被他们的亲队长扣在了自己人的身上。

班利寅靠在舱门上，长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点稀薄的同情烟消云散。他兴致勃勃地快步走到沙发旁，长腿舒展地坐了下来，还伸长手臂在吧台上顺了一量杯的边角料。

“好了，”他舒舒服服地快活道，“继续看看能不能联络上亲爱的圆圆。”

此时此刻，“亲爱的圆圆”正在军部地下负十三层的超重型机甲停靠港里，素白的光线如同乳汁，将几千架机甲浸泡其中，人类历史上所制造的杀伤力最强的武器毫无生气地将高能炮口收在翼下，像是归巢后熟睡的鹰隼。

如果说它们是军部压在箱底的杀器，令域外兴风作浪的星际海盗们有所忌惮的话，周瑗身边的这位头发花白的将军，则是压制着共盟体、监察委员会和资本集团的定海神针。他曾经以一己之力驳回了军部准备向监委会递交的“以人工智能代替人类进行军事与外太空探索活动”的提议，令一些人恨得牙痒痒。

韩玉将军已经活到了弗洛老年人的平均死亡年龄，但二百年的岁月除了给他戴上数不胜数的军功章和勋章，似乎没有从他身上带走太多的生命力。

他步履矫健，在这足以把整个小行星带都夷为平地的众多杀器之中，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肃穆的压力。他背着手，眉间的悬针纹罕见地打开了。

韩玉的手抚上重机甲冰凉的铁皮，望进黑洞洞的玻璃里，特制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他的脸，他回头道：“这是第多少代了？”

周瑗：“第六代。”

“不是我倚老卖老，”韩老元帅像拍孩子似的拍了拍这个冰冷的怪物，“我带着弟兄们平定行星带的时候，应该只能算得上一代，皮薄得很，一个粒子炮过来，能砸掉半个侧翼。”

周瑗略一低眼，表示有在听他讲话。

“那时候天上比现在热闹多了，人多，不像现在，人都往一处收拢。”老元帅叹了口气，见周瑗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提起木拐杖就拍了拍周瑗的小腿，“说话，小心状告你虐待老人。”

一直站在周瑗身后的少年十分听话，当即便开了口，温和地说道：“联盟《老年人保护条例（一百五十岁——二百五十岁适用）》里不包含方才的沉默罪责法条。”

老元帅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小兰陵，那你主人这么无法无天么？”

兰陵：“虽然我私心上不希望您这样做，但您如果一定要用法律手段惩罚他方才的作为，建议您可以在索马里星域进行起诉，那里的法律条文弹性在50%—70%。”

“别听他的话。”周瑗有些无奈地说道，“他逗你玩的。”

“是。”由于检索到人类逗弄小孩的情感中通常包含着喜爱的因素，兰陵还客气地对老元帅点头致意，“跟您交流十分愉快。”

韩玉皮肉的笑纹并不深刻，所以一旦有了笑意，就像是特意为了这个人笑出来的一样。他回过身，道：“你是我带出来的关门弟子，常年听着我对那帮蠢货们让AI代替人类上天的微词，肯定也跟我同一战线，同仇敌忾。”

听到“关门弟子”这个古老的汉语词汇，周瑗：“……大概。”

韩老元帅大概是对自己缺乏清晰的认知，他关起门来骂人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博古通今、天崩地裂，而周瑗作为那个有幸被他“关在门里的弟子”，自然也被残忍地灌了一耳朵。

只不过周瑗这个人虽然在人前选择性地好模好样，哪怕是胡扯班利寅变过性的鬼话他都能笑眯眯地听下去，但实在是个顽固的个人主义，元帅带有强烈倾向的话全都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人老之后，需要顺着毛捋。

要是碰到特别难捋的硬毛，那就最好躲得远远的。周瑗刚刚进入军部任职时，韩老元帅正好去做了个眼角膜逆向软化的手术，就破格带着他，也算是带着他扛过多少代□□势变迁的老师了，总不能真不尊敬他老人家。

更何况还是个特别懂得要用法律守护自己权益的老人家。

老元帅听了他语焉不详的肯定，十分忧心地道：“我就怕你这孩子太过有情有义了。”

周瑗微笑地听着，丝毫没有感觉愧疚，成了个夹着尾巴装人的大尾巴狼。

“我大半辈子都是个顽固的保守派，跟那些拼命想往军队里塞人工智能的老家伙们斗得你死我活、殚精竭虑，现在估计他们还在用什么古老的邪术咒我早死呢。”韩玉的精钢手杖磕打着地面，像是也在替那群老家伙们设身处地地打抱不平。

周瑗：“哪里，要是邪术真有效用，我们现在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遍了。”

韩玉略略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杖头，慢慢向前踱步。周瑗是他带出来的，当时是受了岛田博士的委托，又看这孩子模样好，人也聪明，虽然以十几岁孩子的评判标准来看，有些过于阴郁了，但又不能把世界上一半内向的人全都一杆子打死，想着凭自己的感化，也许能把这孩子扳过来一点，没想到矫枉过正，成了只宁可跟他客套两句，也习惯性地不爱说真心话的狐狸。

韩玉轻轻叹了口气，眉间却还是舒展着的，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丢过来一记眼风，“不错啊，在那些人精里混了这么多年，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倒是学得十分扎实。”

话不像是好话，但周瑗似乎十分笃定这是老师难得的夸赞，于是适时谦虚道：“不敢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老师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韩玉点点头，“也是。也许是年纪大了，有时候就喜欢追根溯源地想一想自己。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有八分之一的东方血统，所以才总是喜欢把人看得过分重要。其实仔细想一想，军用AI对机匹配度比人类要高多了，面临紧急情况时也没有恐惧情绪，处理数据执行程序比人类要快得多，而且不必再添加为维持人类生命而产生的多余负重，实在是有许多高明之处。”

周瑗静静地听着。

“所以我近来也在反省，不能把他们那一派压得喘不上气，总要给他们留些余地才是。况且最近民间的呼声很高，接连几场游行都是在给亚当们站队，一味压制也不是办法。”老元帅说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最新的一批军用人工智能的报告，我批准了。”

周瑗猛地抬起头。韩玉道：“这势必会给军中带来不小的振动，不仅是如何分配资源的问题，也会有人借机宣扬‘人类上天无用论’，或许还会有人担心失业，给你来一场抗议游行。这种种问题，你都要给他们摁下去。”

周瑗一垂眸：“是。”

韩玉元帅没再多说什么，冲着被他们有意落在身后的兰陵的方向扬了扬头，“那孩子看来是有事要找你。”

兰陵纯黑色的虹膜上闪过一行又一行的金色代码，见韩玉和周瑗都望向他那边，便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先生，方才八分钟的时间内，共收到376条消息，筛选出重要信息126条，重要且紧急信息32条，其中26条信息重复。”

下属没人敢对周瑗信息轰炸，周瑗眼角跳了跳，知道这些信息来自于谁了。

兰陵：“是否需要语音读出重复信息？”

“不用。”周瑗适时地阻止。

韩玉倒是饶有兴致：“谁发过来的，怎么不听听？”

周瑗：“班利寅。他每天只要收不到回音就会犯多语症，不用理他。”

兰陵插话道：“先生，班利寅先生今日第74次来电，是否需要接听？”

周瑗两个字的“不接”还没说出口，韩玉已经利索地替自己的关门弟子作出答复：“接！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