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道：“若无太子谋反一案，我自是不会落发出家的。然而此事已发生，朝堂之上，谁又会在意扬州的一桩灭门案？”明昭提起往事，三分无奈，“当年之事，我虽无证据，却已查到些许蛛丝蚂迹，岂只扬州官场上有齐王的人，齐王的手分明伸着齐王妃的娘家人，遍布江南。我原本准备上任后，就将手中查到的消息，上一道密折，直达天听。江南乃朝廷盐税粮税的重地，若齐王有异心，可不得了。”

“万万没料到，我才到泉州，便传来夫人与一双儿女遇害的消息。”

明昭叹息一声：“我赶到扬州，见到所有人的惨状，便知有异。歹徒若是为财，劫了财必定逃为上，哪里会将所有人都杀了——”

提及当年事，明昭心情仍有起伏，过了片刻，才说：“只是那群人不知道，我的夫人心善，因此，意外留下了人证。我的乳母，本来年迈，女儿又配给了扬州铺子里管事家的小子，夫人想着此去泉州，路途遥远，便放了她的身契，给了二百两银子，让她荣养。乳母那天带着女儿与外孙来辞了夫人，不想她的外孙夜里便发起烧来，夫人请了一个大夫随行，乳母便让她女婿半夜来请，不想就撞见了这一行人——”

兰溪听住了，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不想，明昭并未再接着往下说，而是道：“乳母的女婿虽吓住了，要不是那一行人得意，放出狂话，说是杨侍郎替齐王开杀戒，我也很难相信。”

清朗的声音道：“只凭这一句话，师兄是无法证实杨侍郎与齐王犯下的罪的。”

“不错。好在我在扬州时，查到了蛛丝蚂迹，如今既明确知道杨侍郎掺和其中，江南官场上，我虽不说百官皆识，但诸多要职官员，却是早就打听过。有的放矢，派人暗中盯着，就不难捉到人。”

明昭当年并未想过就此断绝红尘，只不过后来的事情发展的太出人意料，让他不得不如此做：“我还没来得及进京，就听到太子私调禁军，谋反逼宫，齐王护驾有功。我就知道，此事只怕要查，希望渺茫。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圣驾回京，太子被打入天灾，宋首辅磕破了脑袋，却落了一个回家闭门休养的结果。”

声音清朗之人一声轻笑：“所以，师兄决定破斧沉舟，法明寺在红尘之外，却在京城之中，又是京中第一明寺。你一落发，若你的家人再出什么意外，由不得天子不查？”

“不错。太子入狱，朝中居然有三分之一的官员落井下石，翻出明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罪，扣在太子身上，结党营私，分明是齐王借机要排除异己，非齐王门下的官员，不少都相继入狱，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我若不快一步，只怕远在豫州的父母兄长，乃至叔伯族人，都要牵连进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清朗声音之人道：“师兄不知，我如今，也和师兄当年的境况，无太大的差别。”

“我当年虽只有三岁，却也不是真的完全不记事。尤其是母亲如何去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太子头一天在狱中自杀，第二天母亲就难产而死，是不是太巧了？哈哈哈哈……”

明明是十分清朗的声音，可此时的笑声，却听出无限的苦楚与沧桑。

兰溪心道：此人究竟是谁？京里三家国公府：治国公府、平国公府、定国公府，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之事，或许当年太受困于薛家，居然完全想不起来。

“说是梅姨娘冲撞了母亲，母亲难产而死，章老太太就命人杖毙了赵姨娘，看上去公正严明的老夫人，实际上，却是命人散布假消息，让母亲以为太子谋反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太子与姨母太子妃都被赐死，这才动了胎气，又在母亲生产之时，命人给母亲喝加了藏红花的水，怕不保险，还让接生的婆子动了手脚，我的母亲，痛了一昼夜，活生生流血而死。”

“而我的父亲呢，却装作一无所知，当天夜里，歇在了赵姨娘房里。”

“呵呵，两个接生的婆子，总算有一个不傻，一百两银子的买命钱，又岂只是买我母亲和妹妹的命，更是她的催命钱。从章家出来，连夜跑到怡王府，这才保下命来。另一个婆子，可就没有那样的运气了，隔天夜里，便失足落水，一命呜呼了！”

兰溪听到这里，只觉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她原以为，前世她在薛家受的折磨，已是人间地狱，不想堂堂定国公府，居然更歹毒，定国公章老将军当年平定西域，立下汗马功劳，是人人称赞的大英雄，他本人在这次大战中落下了大伤，早早就过世了。因为这个缘故，其长子袭爵时，天子破例，只降了一等，赐为宣平候。

此人居然是宣平候的儿子，听上去，还是长子。清楚这一点，兰溪便想起了前世所知道的事情，若无意外，一切仍如前世一般发展，此人应该就是后来因战功封爵的靖安候了。

“喵——”

兰溪闻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向自己扑来，她一紧张，急忙后退，脚下便失了分寸，只觉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一只黑猫，绿瞳盯着兰溪，又叫了一声：“喵——”

兰溪回过神来，心里暗道糟糕，只怕惊动了屋里人，这样的秘事，说不定自己得丢了性命——

“你是谁？”

屋里的人冲出来，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面如冷玉，眸如清泉，整个人宛如一竿修竹，神清韵朗，只是眉头皱起来，紧盯着兰溪。

“我——”兰溪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她纯粹是一时好奇心起，哪知会听到这样的大事，可如实说来，只怕无人相信。

“姑娘是住在山下碧落峰的知客？”

声音一派详和，兰溪一看，便知此人是法明寺如今的主持——明昭大师了。或许明昭大师给人一派平静宁和的感觉，兰溪慌乱的心情慢慢镇定下来，站起身来，双手合拢：“正是。小女子住在腊梅林旁边的小院，亡母出身京城宋府，亡父当年救洪，不幸捐躯。此番扶亡母灵棺，寄存于寺中，做七七法事。”

明昭大师道：“原来你是谢知州家的姑娘。当年在洪州，你父亲曾任云泽县令，我们曾共事过一段时间，着实是一个能人，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说，话锋一转：“谢姑娘怎么独自一人，到这山上来？”

兰溪不敢相瞒，将实情一一道来，她的确不知这上头是屋舍，毕竟下头是供着文殊菩萨的小小庙宇，只当这上头的也必定是一处庙，只是供奉的菩萨不一样，她没有说半句假话，只是留了三分真话没说：“正想绕过来看一看，突然一个黑影扑过来，我被嚇着了……”

脸上三分羞愧，被一只黑猫吓住，还摔了一跤，还被人瞧见了，的确是一件让女孩子不好意思的事情。

明昭听罢，点了点头：“这里不过几处僻静的屋舍，姑娘的丫头既还在山下等着，只怕这会儿已经着急了。正好贫僧也要下去，顺道送一送姑娘。”

兰溪忙道：“不敢劳烦大师。我本以为这上面是贡奉了哪位菩萨，才想着上来拜一拜，既没有，这便要下去的。”

明昭轻轻一笑，颇有几分宽和慈爱的意思：“不劳烦。这条石梯上来容易，下去难。贫僧走前面，姑娘仔细跟着便是。”

话却说的让人无从拒绝的余地。

兰溪便识趣不再拒绝：“多谢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