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宁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山城,春三月,柳絮如雨的时候,鸾山狐狸庙高高翘起的屋檐就像在雨中展翅飞翔的金燕。
贺兰墨只是站在狐狸庙前的石阶往山下望着,山下红尘,庙里青烟,他抬起胳膊低头嗅闻,燃香的气味是他不得不沾染上的香火之气。
他抿了一下红润的嘴唇,脸颊旁飘过粉红的桃花瓣,一双比桃花还要醉人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山下的一切。
人来人往,仿佛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贺兰墨只是偶然步入这如古画一般的春日景色。
贺兰墨晃晃悠悠往山下走去,胡宁的狐狸庙其实有许多座,可他今天来的鸾山狐狸庙是最灵验的,一年香火鼎盛。
贺兰墨其实不太信这些。
可他每年都因为儿时的经历,来这么一趟,只当是踏春一样悠闲的去逛,桃红柳绿,情人如雀,贺兰墨偏偏无欲无求。
半山建起的观景台有不少古货小摊,卖的东西千奇百怪,什么各式古钱币,旧书,瓷瓶,玉摆件,佛珠。
贺兰墨蹲在小摊前,很快盯住一个白玉祥云如意佩,他的目光便再没有移动,足足盯了一分钟。
黑色编绳衬得这一枚小小的如意佩洁白无暇,莹润动人。
不知为什么,这一枚玉意佩让他觉得莫名熟悉,几乎就像是他曾经日夜佩戴一样。
这样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立刻让贺兰墨有了兴趣。
摊主留着山羊须戴着圆墨镜,还穿着黑色长衫,显得是高深莫测,他不开尊口向贺兰墨卖力推荐,反而乐陶陶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白衬衣黑裤子的长发青年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把玉佩拎起来,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他手背的皮肤和无暇白玉,谁更为洁白。而在阳光照射下,如意佩更是有一种透亮的宛如玻璃般的质感。
“老板,这个什么价?”他的声音清晰干脆,像小溪淙淙,泛着独特的冷与净。
如意佩被贺兰墨放在手心,就像一只小白鸟安静地卧在巢里。
摊主仔细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玉件,又看他一副学生打扮,懒洋洋的开了口。
“不还价,三千。”
“三千?”
察觉到身边有人,贺兰墨往旁边让了让。
他从来没有一个人买过老物件,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
毕竟他不识玉,只不过是觉得这如意佩合眼缘,三千太便宜了,如果这玉是真的,那老板不是在赔钱赚吆喝吗?
贺兰墨虽然有钱,但也不希望当冤大头被假货骗。
看他犹豫不决,摊主也不催促,“我看你真心想要这玉件儿,我每周末都在这儿卖旧东西,你盯不准,下次带个懂货的人来替你掌掌眼。”
“就是这钱嘛,还得是三千,一分都不能少。”
老板这么说,倒让他愈加舍不得放下这一枚如意佩。
他不认识什么懂玉的行家,买东西从来只看喜好。
贺兰墨拿出手机干脆利落地付了款。
老板的八字眉颤动着,瞥一眼面前的学生仔“行啦,东西归你,我这是好东西,你回去换个红绳,戴着,玉养人,会有好运气的……”
贺兰墨把如意佩拿在手心里,喜滋滋往山下走。
摊主拂了把山羊须,看着眼前另一个学生仔,“你也看半天了,货合不合眼啊?”
青年抬起头温柔一笑,直把摊主都看愣了,只觉得晃眼得很。
青年的脸完全可以用昳丽来形容,他的骨相与面相均是顶级。
但除开这些美丽的外在,他整张脸上,最为动人的,是那双眼睛。
他的目光是一种过尽千帆的苍凉,可这苍凉中独蕴着一股难以言表的灵气,任何一种表情,在他的脸上,都像葳蕤春意,让人不可拒绝。
说起来灵气这个词,许多人并不陌生,人是万灵之长,许多小孩子年幼时,因为没有被人世间种种红尘事侵扰污染,故而灵气天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灵气也会被消磨殆尽,可青年偏偏已经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这种灵气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难得。
所以,当青年柔和的看着什么东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容易会让任何人产生柔情似水的错觉。
哪怕他现在只是看着一本书皮子都破损还书页泛黄的旧书。
摊主今年五十了,一生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堪称妖孽的男人。
“这本书多少钱。”
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回到生意上,老江湖摊主立刻清醒。
“三十五。”
青年付了现金,把那本《牡丹亭》拿在手里。他的目光遥遥落在正往山脚下走的那个白衣黑裤的背影上。
柳絮纷飞,像是一场早春的雨,连绵不绝,贺兰墨似有所感的往身后看,可鸾山青翠,只能看见三两结伴的游客和香客。
其实只要他的视线再往上到半山处,就几乎能和戚绥对上目光。
可他终究只当是自己感觉出了问题,便又毫不顾忌的向前走,乌黑的发尾随着他的脚步在他后腰处一扫一晃。
戚绥温柔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惘然若失。
他的目光停在那个身影上很久,深邃的眷恋,让戚绥迟迟不愿收回眼神。
好像少看上一眼,那个人就会在茫茫人海中蒸发一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一场久侯而至的相遇,是戚绥千年来收到的最美好的礼物。
间隔千年的心跳,燥动的如同他当年第一次心动。
如梦,似幻。
留着山羊须的摊主老神在在的感叹道:“现在的学生仔,一个赛一个俊呐……”
胡宁是座山城,就像刚刚那两个学生仔一样的好皮相,实在是不多见。长着那样的脸,恐怕要惹上不少桃花债。
贺兰墨自从七岁时举家搬来这座山城,就再也没离开过,现在他十九岁,在胡宁唯一的大学里念书。
他小时候非常容易生病,再精心的照顾也不管用。贺兰家从祖上到现在一直很富裕,传承下来的血脉都很受重视,可老一辈却也很迷信,当时,家里找来了一位有口皆碑的大师,砸了不少钱,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运。
大师掐指一算,说贺兰墨命里带劫,需要留一头长发,还要去一个天然福地,这样才能留住福气获得新生,大师算来算去,算出来胡宁这个山城,不仅有利于贺兰墨,对整个家来说都是上佳。
贺兰墨当时是个酷酷的高冷小男孩,完全不信大师的胡言乱语,而且当时他已经上小学了,有很多朋友老师,胡宁这座山城比起来他当时所在的城市,硬件设施落后了许多。
贺兰墨的哭闹没有阻止住这一项决定。
他们还是举家搬来了胡宁。
胡宁是个人文气息浓厚,历史感与现代化交汇的山城,这里山林郁郁草木葳蕤,空气质量一年有三百天都是A+。
贺兰墨来了胡宁后很快就适应了。
这首先要归功于他遗传来的外貌,小孩子也会有爱美之心,他在男生堆里属于是极漂亮的一个,并且他的这一类好看,还很难让人去嫉妒讨厌,其次就要归功于他的性格,贺兰墨的性格就像是稳如镜面的深潭,无论别人怎么做,都激不起他任何过度的反应,既平淡又乏味。
尽管如此,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怪力乱神的东西,他依旧记得,是大师那轻飘飘的几句话让一家人搬来另外一座城市。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不要受这种迷信言语的蛊惑,因此,从小到大,他一直坚定维护着自己的理智。
可他自从来到胡宁就很少生病也是事实。现在的他甚至比别人还要健康。他外公说,果然是福地,福地福气旺。
就是因为他外公带他去鸾山狐狸庙上香,一次一次养成了习惯。
所以现在他已经上大学了,还是会遵从传统。
夜晚的风渐渐变凉,风吹过树的枝叶,发出好听的风声。
一轮洁白的月挂在夜幕角落,云层被风吹动,竟然渐渐变成了一只狐狸的形状,这只云形成的狐狸在天上慢慢移动,像是饥饿的狐狸在捕猎时的行动,慢慢的,狐狸的嘴部遮住了月亮,看上去,就如同是狐狸把月亮吃了下去。
贺兰墨的手腕上挂着他今天买来的如意佩,他看着玻璃窗外天上那云起云涌。
突然发笑。
“狐狸食月。”
他躺在床上,戴着如意佩的手五指张开,作势要捏住天上那只狐狸的脖子。
“我捉狐狸。”
戚绥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低头看着后院里那棵桃树。
月光给桃花瓣镀上了一层光晕,安静孤僻的庭院,让他心生寂寞。
时间对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可思念却积石成山,沉重不已。
戚绥眼前浮现出今天在鸾山久久注视着的那个身影。
故人之姿,依旧风华灿灿,就如同桃之夭夭,颜之灼灼。
他默默在心里念出那个深埋已久的称呼。
阿墨。
他的阿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出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
第1章 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