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东天狱。
一台镶金流苏的车辇凌空而来,穿过天幕中的赤红圆月,落于崖顶。
两座通天的山峰刀削斧刻出一道断面齐整的深壑,崖壁上数道漆黑铁索勾连,光滑断面被凿出大大小小的石窟洞府。
石窟里或空空荡荡,或盘坐着参悟的修道者,像一尊尊石塑的佛像道身。
当然,这些修道者亦是诡物。
车辇的到来并未惊动太多“石像”,只提引得零星几道目光。
在隐晦的注视下,车辇的流苏锦帘被缓缓掀开,红枫衣摆蹁跹,从中下来一神色倦怠的少年。
少年身边跟下来个小鬼孩,端着点心盘子站在一旁,随时等着少年捻点心入口。
少年打个哈欠走到断崖边,半个脚面悬空出去,保持着一种随时可能掉下去的状态,探头往下看。
“豁,妄心秃驴给的位置没错吧,我怎么瞧着这儿像个要钱才能逛的风景名胜?”少年咂摸道。
嘴一张就有妖风灌进嘴里,把话音吹得散开来听不真切。
唐问天看着这么高的悬崖、还有人非要站在边上就牙酸,“不……不知道,仙少爷,你、你快回来吧!”
嘴上这么说,唐问天心里都快把白眼翻上天了,要不是那个萧二东家有一堆白参,还拒绝她卖身,她怎么能摊上这么个主子?
萧二东家怎么说的来着?
“万花楼不招小孩,但若真铁了心要那些千年份万年份白参,虽然白参对诡来说没什么用,但它值钱,不能啥也不干就白拿走。”
于是,她就被指派来跟着万花楼这位叫“仙儿”的爷,出使东天狱。
这仙爷真不是一般的事儿精,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点心,乏了还要出来轿子转两圈再回去,走走停停两个日夜,才勉强赶到东天狱的西天门。
也就是这座断崖。
那个秃驴起初是与他们一齐走的,走了一日后好像旧疾复发,当着他们俩的面吐了一口血,在飞云牌上甩给他们一个定位就消失了。
“……”这都什么人不、诡啊!
唐问天当人当诡两辈子,都没想过这些修为高深的大能是这样式儿的。
“仙少爷,我们现在怎么办?”唐问天搓搓胳膊,觉得这鬼地方有点冷。
“等。”
那少年居然就这么坐下了,枫红的衣摆悬在山风里。
“或者。”少年话锋一转,突然深吸一口气朝断崖下大喊。
“大乐教主不当人,把小爷丢下一个人跑——”
喊声响彻整个西天门,惊起断崖松柏上的一排鸟雀。
不当人……不对,妄心和尚本来就不算人。
萧晚仙喊完才觉察,剥了颗栗子塞进嘴里嚼,两条腿在崖边上晃悠,眯起眼向下看。
石窟里的“石像”一动不动。
“大乐教主在万花楼欠债不还,把东天狱抵给小爷啦——”
正扯着嗓子,萧晚仙就见一道黑雾流光从崖壁射出,穿过云雾稳稳落在山崖顶上,车辇旁边。
落地是一尊庞大臃肿的“弥勒”石像,开口便笑,“小娃娃何出此言哇?”
此“弥勒”非彼弥勒,徒有大肚慈眉,浑身却破败不堪,裂开的石缝里甚至长出苔藓草叶来——想来诡道也不会有正经神佛,十成是个借了佛身的诡物。
萧晚仙捏着鼻子翻出妄心和尚给的佛串,专门挑了那颗眼珠子亮出来,“吶,那秃驴给的,你们东天狱可不许赖账哈!”
这话说的,句句属实,但就是莫名让人觉得偏颇——如果请人出山没来得及给报仇,也算“欠债不还”的话。
“这确实是教主的信物。”弥勒依旧笑呵呵的,对佛串并不否认,“我乃大乐教守门善弥勒,修乐行心。教主的信物只给与东天狱有缘之人,小娃娃来此,所求为何哇?”
东天狱诡物自述,必先点明所修道统。好歹给东天狱写了几十年罪状,萧晚仙对此还算知道点。
“你们教主请我来,问我求什么?!”萧晚仙瞪大眼睛,满眼难以置信,“那好,我要东天狱最贵的宝贝!”
少年鼓起腮帮子,气愤地叉腰,看着胡闹又好笑。
唐问天躲在车辇的帘子后小心翼翼探头看,习惯性叹了口气。
“又来了,这人的少爷脾气真的不会被大诡一巴掌拍死吗?”她不由得想。
善弥勒倒不是很介意萧晚仙如何,依旧一派大肚能容的和气。
“东天狱八十一道,若要求宝,还请层层而入,西天门乃第一道。”善弥勒掐决遥遥一指,浓重的雾气散开显出一眼望不到底的深壑 。
“秃驴明明说,拿着此物我无处不可去、无物不可取!”萧晚仙据理力争,甚至掏出飞云牌预备调出留音证明。
飞云牌界面一闪,突兀裂开一条缝坏掉了。
“东天狱禁飞云牌,如诡道禁万法。”善弥勒突然睁开眯在一起的眼睛,满脸堆肉抖三抖,隐约放出威压来,竟然有叩灵境之威!
突然威压一收,善弥勒又恢复无害模样,“并非教主骗你,东天狱本不许非我道者入内,你拿着信物能随意进出,已算是被我道承认。”
“但层层而入是东天狱自古就有的规矩,无人能破,即便教主也是如此。”
“若想好了,便随我来。”善弥勒挪动身躯忽然向后倒去,万丈深壑中化作一道黑雾消失无踪。
萧晚仙一手撘在眉上,探出半个身子虚虚看了一眼,扭头对唐问天道,“咱们走!”
跟赌气似的。
唐问天后退一步,她想要白参,可是她也惜命,这深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跳下去不得粉身碎骨啊!
她眼睁睁看着少年纵身一跃,枫红的衣裳在风里散成一只赤色蝴蝶急坠而下。
完蛋。
唐问天脑门上的雇佣契约一闪,整个人凭空闪到断崖空中,紧随少年一同坠下去。
“啊啊啊——”该死的契约——
呼啸风声随着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而愈发如雷贯耳,若顶住恐惧睁眼去看,便能观得万千“神佛”在隐晦处注视。
它们隐于石窟,仅有一具躯壳,像诸神死去留在此处的尸体,空洞的目光落不到实处。
庞大的石像下有追随的信徒围坐,领悟道心佛念,感化天地之行。
怎么都不像是诡道该有的景象。
下坠的速度很快,在经过某一处云雾是周身骤然一轻,四周风云变幻,突兀变得小桥流水、天清气朗,一队和尚挑着水摇摇晃晃往寺庙中去,好一幅惬意悠然的自在画面。
萧晚仙和唐问天一前一后摔了个七荤八素,那队和尚被突然出现的两人吓得一个激灵,撂下扁担散到树后躲起来,半天才敢顶着锃亮的脑门出来。
“施、施主?”领队的和尚率先开口,拿树枝戳戳立他最近的红衣少年。
萧晚仙吐了口山风灌进嘴里的沙子,爬起来拍两下衣裳,抬眼对上和尚们惊恐的目光,“不好意思,被劫匪绑架了刚逃出来,初到贵宝地,请问这里是?”
编谎他是专业的。
“对,我家少爷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受伤……手指都破皮了呢!”唐问天也爬起来,边附和边把萧晚仙的手举起来。
一颗滚圆的血珠滴下来。
“……”和尚们面面相觑。
唐问天脸皮厚,萧晚仙脸皮更厚,猛抽两声气“哎呦、哎呀”叫起来,“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小问天,快……救驾……”
说着,他就往唐问天身上栽,唐问天身材小小,自是接不住他,顺理成章朝和尚们递去求助的目光。
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再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大师们,帮帮我们吧!”
和尚们手忙脚乱,才帮她把萧晚仙扶住,七嘴八舌商量一通决定先把二人带去寺里……治伤。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唐问天深深鞠躬嘴上一连串感谢,把和尚们闹得不好意思起来。
一队和尚带着两个来历不明的怪人重新上路,扁担被重新挑起,朝山上寺庙而去。
唐问天坠在队伍后面,悄声朝萧晚仙问道:“仙少爷,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幻境。”萧晚仙抬头看了眼大白天挂在天空上的赤红月亮,把声音压得更低,“据说东天狱八十一道,道道是问心幻境,一但迷失其中,便会魂飞魄散、死无全尸……”
“!”唐问天小辫子都炸起来。
“嘿嘿,你还真信啊!”萧晚仙闷笑两声,“若真是这样,东天狱还能有一堆大乐教众住着疯狂往里跳?问心幻境不假,但是进去又出来的人诡都完好无损,没什么好怕的。”
“有好东西记着拿!”萧晚仙拍拍唐问天的脑袋。
“好!”唐问天忽然觉得这仙少爷还算顺眼,起码两人合伙唬人还挺有默契。谢谢啦
萧晚仙一步三晃装着伤患跟和尚们走,目光却被天上那轮红色月亮牢牢吸引,怎么看都觉得漂亮的过分。
妄心秃驴虽然半路跑了。
但来都来了,那就让他瞧瞧,这东天狱和大乐教,到底配不配得上妄心和尚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