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喝了不少珍酿，江棠借着酒劲出来透气。走出喧闹明亮的宴席，红墙碧瓦的紫禁城仿佛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今晚的夜格外晴朗，月光皎洁地落在青石地砖上，显得分外清冷，整齐的常青树后，显现出一片幽静的池塘，清风送来一道冷香，吹动水面掀起阵阵涟漪。

江棠正好奇，宫里竟能开辟出一片池塘，不知是谁的宫殿如此有趣。她低头看见池中三两红鲤摆尾游窜，好不活泼。

“江棠妹妹，江妍的事情是你做的手脚吧。”

江棠转身，却见江澄立在常青树道旁，他手拿一把折扇，狭长的眸子蕴着不怀好意的笑。

江棠退后两步，江澄是魏玲霜的长子，因为一直在外祖家，江棠这才没怎么见他。想到三年前发生的事，江棠在席上一直避着他，没想到他竟然跟着她出来了。

“江澄，你平白无故指认我，是何居心？”

“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江澄讥讽地弯了弯唇，漫步逼近她，“你这身清纯无辜的外表底下，藏着什么样肮脏的心思，我可是见识过的。”

江棠的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你是什么意思？想强逼我认罪吗？”

江澄语气却柔和下来，“几月不见，江棠妹妹就没有想我吗？”

“江澄，这里可是紫禁城，你想干什么？”

“没想到你现在与我这么生分了，你若是答应做我的妾，我便帮你渡过江妍这一劫？”

江棠微眯双眸，江澄竟还想着纳她做妾。三年前，江家人断绝和她的来往，失去亲人的她也被夺走了最后的庇护所，可唯有一人，对她伸出了援手，时常暗地里接济她，那个人就是江澄。

江棠曾对他抱有希望，可也正是他，让她对江家深恶痛绝。

事情皆因三年前的那个雪夜，江棠应邀去江府见他，可没想到魏玲霜带着一伙人突然冲出来，说她勾引江澄。江棠这才明白，原来他对她好，只是图色，想纳她做妾，可又怕魏玲霜不同意，便设计使她撞见二人私会。

可他没想到魏玲霜对江棠那么排斥，即使知道此事是自己儿子做局，她也一口咬死是江棠不怀好意勾引江澄，于是家法处置了江棠，又送江澄去外祖家避嫌。

江棠现在还记得家法那鞭子抽在身上的痛，雪夜里跪在祠堂的冷。她冷笑一声，温润的笑意迅速掩盖住眸子里的寒意，“你真的会帮我吗？”

她笑吟吟，一只手拉住江澄的束腰，往前一勾。朦胧的月色下，江棠那美目流转，仿佛有万种风情，欲泣欲诉，江澄不自觉被她吸引，缓缓靠近她。

然后，她猛地攥着江澄的衣襟，往他脚下一绊，“下去吧你！”

江澄尚来不及闪躲，便“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池塘。

“江棠！你这个毒妇！”

江棠收起唇角的笑，对着水里扑腾的江澄道：“你以为还是三年前吗？池塘水冷，江澄哥哥就在里面待会儿，好好清醒清醒吧！”

从前的她遭受算计只会痛恨自己过于单纯，轻易听信了江澄的谎话，现在的她却会恨自己出手不够狠，若只是让江澄大冬天在池塘里泡着，还远远解不了她心头的恨。

“噗嗤——”

静寂的宫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轻笑。

“谁？”江棠心跳蓦地加快，立马掩在一棵常青树后，打量着池塘周围。

这时，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容貌美艳的年轻女子，她朝树的方向轻快地笑道，“姑娘做了好事，为何要躲？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勇敢果决的女子呢。”

江棠见那女子对她并无敌意，便走了出来，“敢问姑娘是何人？”

“我是何人？嗯……”女子轻皱着眉头，似乎这个问题有些难，艳丽的脸庞却透着些天真，“我是这片池塘的主人，你就叫我敏敏吧。”

江棠快速地扫了她一眼，这个女孩穿的还不如她一个落魄小姐，一身做工粗糙的水蓝色锦衫，衣衫的袖口领口都洗掉色了。

可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她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五官精致，肤白胜雪，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暗含秋波，鼻头一颗小痣更是灵动可爱。在宫里有这等样貌的女子，应该不是普通宫女，听敏敏所说，她应该是位主子，可这身打扮实在不像。

江棠对上她炽热的眼神，为防多事，她不敢与她多亲近，只对她礼貌地施了个礼说：“在下江棠，初次来此，不小心在宫里走错了路，还请姑娘莫要告知他人见过我。”

“好吧。”敏敏拉下眉毛。

池塘水浅，她静静地看着江澄扑腾上来，趴在草地上剧烈喘息，像条快死的鱼，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拉住江棠的手，“那你何时再进宫？我在这里好无聊，你下次能来看我吗？”

江棠心里一恸，常听说女子一入宫门，便是深锁春光一院愁，一生难自由。她看向敏敏的眼神多了几分心痛，可她一介罪臣之女，何时能再进宫呢？江棠害怕给她无望的希望。

“民女若是能进宫，定会再来此处寻敏敏姑娘的。”

敏敏得了承诺，不再愁眉苦脸，江棠见她又开心起来，才离开那片池塘。

彼时宴席已差不多结束，皇帝、太傅等几位大臣早已离去，席上百官也相继散去。

江棠一来，便见江庭宇阴沉着脸，对着双眼通红的魏玲霜冷声道：“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孩子！江妍御前出丑，害得我江家的脸面全丢光了，江澄那个混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魏玲霜冷笑一声，哭红的眸子里满是怨恨，“江庭宇，他们也是你的孩子，江妍这次是被人陷害，还有江澄，你何时管过儿子？你心里只有郑氏母女那对贱人吧！”

她情绪激动，特意拔高了声音惹得四周人注目。江庭宇气得满脸通红，为了颜面，只好压下心中愤怒，悄声对小厮说，“还不快去找江澄！”

魏玲霜剜他一眼，便自顾自地教丫鬟馋着奄奄一息的江妍出宫了。江庭宇气得拂袖，若是郑婉秋，才不敢在宫里这样不给他面子！

江棠跟在后面，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出声，真是幸福温馨的一家人啊。

月亮高高地挂起，夜里寒风刺骨，吹得酒醒，江棠裹了裹裘裳，在高高的宫墙边等着江家马车驶来。

魏玲霜见江棠受冻，厌恶地乜她一眼，冷冷地出声：“江妍受伤了得趴着，车上位置不够，今晚你就走回去吧。”

江棠抬眸，赴宴已经很累了，魏玲霜还要让她挨冻走回去。

江庭宇从马车上拉开帘子，蹙眉瞥她，“你又在闹什么？京城这么大，今晚又这么冷，这儿离江棠的住处远着呢。”

“江庭宇，妍儿亲口说了这件事与江棠脱不了干系，虽眼下无证据，可你怎能胳膊肘往外拐？”魏玲霜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江庭宇揉着额头，脸上很是烦躁，“随你便吧。”说完这句话，便独自乘马车离去。显然没有真心要帮她的意思。

江棠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二叔是惯会做这种表面好人，实际害人的事情的。

见江庭宇不在，魏玲霜扶江妍上车后又下来，她恶狠狠地瞪着她，想到今日江家所受的重重屈辱皆是拜江棠所赐，江庭宇总与她作对，也定是受了江棠蛊惑，魏玲霜心中的怒火便再难忍住。

她高抬起一只左手就要落下，江棠眸中冷光一闪，一掌猛地接住了魏玲霜的胳膊。

正待魏玲霜惊讶之际，江棠冷嗤一声，她这位婶婶还真是搞不清状况。她迅速抬起右手，利落地反呼回去，顿时，“啪——”的一声，直接将魏玲霜的右脸给打偏了过去。

“你！你怎敢如此对我！”魏玲霜捂着右脸，怒目圆瞪。

江棠眼角笑意分明，她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右手，“我这一巴掌，是为了让婶婶清醒。今日是慕国公求情，才让江妍免于一难，婶婶你猜，慕国公是不是看上了江妍？二叔会让江妍嫁去国公府吗？”

魏玲霜脚底虚浮地退了两步，这怎么可能？江庭宇说好了让江棠嫁过去的！怎么可能让江妍换亲？

冷风寂寂，江棠幽幽贴近她的耳侧，吐出的话语却比这风还冷，“江妍在圣上面前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以后的路怕是废了，我那向来精明的二叔家里，会白养一个废物吗？”

魏玲霜睁大着眼睛瞪着江棠，其实江棠说得没错，江庭宇是何性子？她早在三年前就见识过，自私狠毒，六亲不认，为了升官，连亲哥都能背后参一本！

她的江妍今日触犯圣上，往后怕是没人敢来提亲，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对江庭宇而言就是废物，可今日慕国公亲口为江妍求了情，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江妍以后便有了被送给慕国公做礼物的用途。

魏玲霜一时愣怔住了，最后连如何上的马车都不知道，她捂着加速的心跳，浑身脱力地靠在车厢上。

江棠嘴角勾起一抹讥笑，魏玲霜既然已经认定她是害了江妍的凶手，那她何不将计就计，直接将凶手身份做实，告诉魏玲霜她意图陷害江妍来换亲的目的？

看魏玲霜最后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她定是信了她的话，江庭宇以后可有的忙了。

不知不觉，周围马车已经走光了，宫门侍卫下钥关上宫门，整条道上顿时陷入了浓稠的黑暗，唯有远处三两人家的灯火，似星子般指明着大致的方向。

江棠打了个喷嚏，她拢了拢裘裳，心想这样也好，在静谧无人的黑夜里茕茕独行，倒是像极了话本里写的不畏命运的独行侠。

突然，肩上传来一阵重量，江棠扭头，但见一件黑皮大氅重重地披到她的身上，她顺着手臂抬头，却见萧行徴半搂着她的肩，神色如常地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他披着厚实的斗篷，半张脸掩在黑暗中，从江棠的视角，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颚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