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周青霞的语气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向阳僵在床上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愣着干嘛？赖床的毛病都带到别人家里来了？”周青霞轻飘飘瞥了一眼呆坐在床上的女生。

向阳闻言忙翻身下床，乖巧地站在母亲身边。

“洗脸去。”北方不败发号施令。

向属下忙听令办事，挪着小碎步就跑去院子里。

“我妈啥时候来的？”向阳嘴里塞着牙刷，将头探进厨房问达瓦。

达瓦闻声转头，似乎也被周青霞周身的气势所震慑，声音不自觉放低：“九点多就到了，扎西带她来的。”

“扎西？”向阳吃惊，“他怎么不带我来？”

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达瓦有时候真得摸不透向阳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

也正是因为周青霞的到来，他才知道原来向阳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身上不仅没带手机，更是身无分文！

没有通讯设备，没有钱，没有御寒衣物······

什么准备都没有，向阳就这么凭一时冲动跑上高原。

怪不得早上达瓦见到周青霞时，对方的脸已经垮到阴曹地府去了。

“把这个端给你妈妈。”锅中的奶茶已经熬好，达瓦将其倒进壶里，就要递给向阳，但不知怎么的，就在向阳即将伸手接过的时候，青年又猛地将手缩回。

“算了，我拿吧，”达瓦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向阳，“等会儿就说是你让我熬的。”

向阳心领神会地嘿嘿一笑，嘴边还挂着牙膏沫子，冲达瓦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想得周到。”

待向阳回到屋内时，周青霞面前已经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奶茶，达瓦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周青霞望向站在门口的向阳，说：“达瓦说这奶茶是你熬的？”

向阳垂着头，用余光瞟了一眼达瓦，忙不迭点头：“是，是。”

周青霞端起奶茶尝了一口，问：“向阳，你多大了？”

“嗯？”听到这个问题，向阳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儿多大，当妈的能不知道？

就在向阳不明所以之际，又听周青霞缓缓开口：“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和人小伙子抢功劳？”

达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向阳，但很快又将脑袋低下去，始终保持沉默。

只见向阳一脸不可置信，用手指着自己说：“我？一把年纪？”

很明显，向属下的重点又抓错了。

分明是寒冬腊月，达瓦却感觉浑身燥热，他抬手擦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静静等待周青霞的下文。

周青霞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女儿的脑回路会跑那么偏，但她毕竟经验丰富，很快反应过来：“怎么？25正是半半百的年纪，老大不小了。”

“你一个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的懒蛋，会想起来给我熬奶茶？”

“你要真有这份心，还会偷偷摸摸跑出来？还会让我这样一通好找？！”

周青霞越说越气，声音越说越大，向阳的头也越垂越低。

“收拾东西！回家！”

“不！”几乎在周青霞话音刚落下的瞬间，向阳就大声反驳道，“我不回去！”

“你什么意思？！”周青霞拍桌起身，力气大到杯中的奶茶都随着她的动作洒出些许。

向阳将头一偏，梗着脖子道：“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干嘛？待在这儿？过一辈子？”周青霞问。

“反正我不回去！回去你就把我关起来，我都要发霉了！”向阳说。

“我那是为了你好！机场那天的事你都忘了？”周青霞气得发抖。

“可我现在已经好了！日常交流我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向阳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上次来拉萨，就是达瓦把我耳朵治好的，他一直帮我，我答应他会来找他的。你教我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周青霞没想到眼前的藏族青年还和向阳有这层关系，但她还是不愿将女儿留在高原。

“两天过去了，还没玩够吗？你兜比脸干净，在人家家里蹭吃蹭喝，好意思吗？”周青霞说。

向阳一噎，声音逐渐没了底气：“那不是因为你把我手机收走了吗······”

周青霞被她气笑了，她将包里的手机拿出来，说：“行，手机给你。你看看用你那点微薄的存款，能活到什么时候，等着坐吃空山？”

向阳弯腰将手机迅速捡起，翻来覆去抚摸着阔别已久的小宝贝，脑海中却飞速运转寻找对策，忽然她眼前一亮。

“我都找好工作了！”她豪情壮志喊道。

这下不仅是周青霞，就连一直保持沉默的达瓦都震惊得抬起了头。

四只眼睛齐刷刷盯着掷下豪言的女生。

“我都找好工作了，”向阳又重复了一遍，“隔壁镇小学缺个老师，我已经递交申请了。”

周青霞狐疑地打量着自家闺女，扭头问达瓦：“真得？”

达瓦紧张的搓着大腿，余光接收到另一边向阳不断传递来的眼神暗示。

“额，嗯，对，”他点点头，“我妹妹学校正在招聘语文老师。”

达瓦从小到大没说过一次谎，今天独独为向阳破了一次例，不为别的，只是他一想到若向阳就这么跟着母亲一走了之，两人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相见。

私心作用下，达瓦最终选择帮向阳遮掩。

得到青年肯定的向阳瞬间挺直了腰板，声音响亮不少：“你看我没骗你吧？这里不比内地，教育资源很短缺的，作为一名有志青年，我们当然要为祖国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

向阳三言两语间就将自己留藏的事情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她抬头挺胸，高扬着下巴，俨然一副为人民服务的模样。

周青霞头疼地看着女儿，照她这么说，若是自己执意阻拦倒成了阻碍国家发展的千古罪人了。

“什么时候上任？”周青霞问。

“下周一。”向阳答。

今天是周四，还有三天。

周青霞点点头，说：“行，下周一我亲眼看你上任后就回去。”

向阳一听这话，心里直发慌，但表面上却还佯装镇定：“没问题。”

*

“怎么办达瓦？你妹妹学校真缺老师吗？”

牛棚里，向阳拽着达瓦的袖子，神情焦急。

达瓦回答：“当然，他们学校压根就没有语文老师。”

向阳闻言心中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紧张道：“那我真能去当老师吗？不需要什么资格证？”

“应该不用吧，”达瓦摇摇头，“小学都是几个村凑钱盖起来的，一个老师恨不得掰成八瓣用，应该没有这么多限制条件？”

尽管对方这样说，但向阳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你能带我去学校问问吗？”

“当然。”

没人比他更想将向阳留下了。

“不过······”达瓦欲言又止。

“什么？”向阳刚落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嗓子眼。

“你妈妈刚刚说得机场那天，是怎么回事？”达瓦问。

看周青霞方才的神情，好像那天发生了什么很危机的事。

向阳没想到对方的下文是这个问题，过去的事情她不想多说，只是含糊道：“没什么，就是太累了，在机场睡着了。”

睡着了？达瓦明显不信向阳的说辞，但从对方的神情中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周青霞的到来为原本冷冷清清的家又增添几丝人气。

顿珠卓玛从镇上做工回来后，并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来而感到不悦，反而更为热情地招待。

两名中年妇女彼此年龄相差不大，就着面前的牦牛奶茶就坐下聊着家长里短。

傍晚时分，向阳跟着达瓦去学校接嘎玛放学，趁机拉住学校的老师询问招聘情况。

果然如达瓦所说，学校教师资源极度短缺，尤其缺少会说汉话的语文老师。

现在的学生将来大概率都要往外走，没有谁愿意一辈子被困在偏僻的山村，因此一口流利的汉话必不可少，只是学校里的老师大多都是本地人，向阳这种大学生主动申请当老师的可不多见。

如今有这么一个普通话标准，学历又高的年轻教师主动请职，学校别提多高兴了。

于是，向老师的身份就这么尘埃落定。双方约定，下周一便是向阳正式入职的第一天。

短短三天很快过去。

周一清晨，向阳起了个大早，跟着嘎玛一起前往学校报道。

等周青霞跟着达瓦走到学校时，向阳已经迅速适应了新身份。

和寻常学校不同，向阳任职的学校甚至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

两扇破旧的铁门上挂着半截木板，上面用碳条歪歪扭扭写着“学校”二字。

校园里只有两排矮矮的平房，一排是教学楼一排是宿舍楼。

整个校园并没有严格的年级之分，周青霞看到同一个班级的学生有人捧着中学课本，可有的人手里却还写着“aoe”。

达瓦看出周青霞的疑惑，适时地在一旁解释：“学校教室不够，学生也不够，所以一个班里有不同年级的学生。”

周青霞点点头。

学校的教室并不多，两人很快就走到向阳上课的地方。

“日照香炉生紫烟——”

教室里向阳正捧着一本语文书，在黑板上有模有样地进行板书。

向阳小孩缘一向很好，本来她还担心自己作为一个新老师会不会镇不住这群孩子，结果她刚进班，教室里的孩子就对她示以热烈的掌声，课堂上也都表现得专心致志，甚至没有一个走神的。

“向阳教几年级？”周青霞问。

“她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汉话老师，所有人都要上她的课。”达瓦说。

周青霞了然地点点头，透过半开的门缝悄悄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间眼角已有些湿润。

“向阳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老师，”周青霞忽然开口，语气感慨，“但长大又非要跑去当什么拟音师。”

“那工作有什么好？又累又忙，一天到晚耳朵就没有休息的时候。”

“自从她生病之后，我很久没见她这么活泼了······”

话说到最后，周青霞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这是达瓦对向阳过去的首次了解，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向阳突发耳疾的原因很大可能和她之前的工作有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留在这片高原上，可如果在这里她能够重新找到自己，或许我应该尊重她的意愿。”

“您很爱向阳，”达瓦说，“如果她知道您愿意让她留在这里，她会很开心的。”

周青霞斜睨了达瓦一眼，揶揄道：“你也很开心吧。”

达瓦一愣，似乎不知对方为何会这么说。

周青霞的视线瞟向教室里的向阳，缓缓开口：“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向阳谈恋爱呢。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也不清楚，不过若是需要我的帮助，欢迎随时咨询。”

紧接着，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达瓦。

“我们家提倡自由恋爱哦。”

达瓦没想到就这么短短几个小时的功夫，自己的心思就被周青霞摸得一清二楚，他红着耳根接过名片，弯腰道谢。

“走啦，拜拜！”周青霞转身就走，没有半分停留。

“您不等着和向阳道别吗？”达瓦追上去问。

“道别？道什么别？怪肉麻的，麻烦你转告那个臭丫头，一年后我来接她。”

周青霞拍拍达瓦的肩膀：“行啦，你也别送了，我自己一个人嗖一下就到家了。”

“古德拜！”

周青霞潇洒转身，高举右手挥了挥，很快就消失在学校门口。

达瓦望着妇女离开的方向，将手中的名片握紧，声音笃定：“我会好好照顾向阳的。”

啦啦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