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我给你讲讲另一个女孩的故事吧。”我再次抬眸，凝望着远处，“她的生活既普通又平淡，女孩很乖，从小没有过叛逆，也没有拿不出手的成绩，一直以来都是父母与师长眼里的好孩子，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常常活在身边人的期望里，也会有累的时候。”

停顿片刻后，我接着道:“她的叛逆似乎来得很晚，忽然有一天，女孩开始想要挣脱过去的生活。后来，她瞒着所有人独自出了国念书，放弃了父母所安排好的一切，转头走上了曾经被反对的那条路。”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不想按照别人的规划去成长，更不想活在长辈与时代所划定的框架中，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她走得很艰难，可却从未想过‘妥协'二字。”

“可是有一天，女孩突然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开始害怕，开始不知所措，再后来她变得迷茫，失去了方向。但是，她依旧不曾想过妥协，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能坚持多久，有时候连她也会不禁对自己产生怀疑。”

说罢，我再次饮下一口茶，而茶已见凉，丝丝苦涩变得愈发沉重。

“不愿妥协，不愿屈服，已经胜过了大部分人，这就是她的特别之处。有的人忙碌一生，却是马齿徒增，虚度年华，临死之际竟不知一生所求究竟为何物。”他瞧着我，“力行而后知之真〔1〕，没有尝试过，又怎知不行？”

我展颜一笑，说道:“她听到你的话一定很开心。”

“那你再替我告知她，静下来听一听自己的心，或许一切都会有答案。”

我不禁喃喃低语:“是吗？一切都会有答案吗？”

他端起茶一饮而尽，仿佛忘了自己饮的是茶而非酒。

后来，两人聊了许多。不知何时自己起了困意，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恍惚间，只听见有人在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强撑着，回应了他。

我被人抱起进了屋，再次沉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沈城轩将我送回了林家老宅。

本想让他将车停在不远处即可，可看他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而且不知为何他今日的面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重，虽已在极力遮掩，却仍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几分。

见状，我也就作罢了。

巧的是，姐姐这会儿正从府里出来。

我下车，上前开心地唤住姐姐，沈城轩也随我下了车。

“多谢沈少爷，是我这不省心的妹妹给你添麻烦了。”姐姐依旧温婉沉静，语气中并无意外之意。

“二小姐客气了，不过是顺手的事。”

“不如沈少爷留下和我们一块用饭，我也好谢谢你对若卿的照顾。”

“不了，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同你们一块用饭了。况且，沈某帮的不过是小忙，照顾倒还谈不上。”

送别沈城轩之际，我朝他淡淡一笑，以示感激，他也同样与我会心一笑。

眼见车子刚刚驶离林府，便见大哥和玕怀大哥一同走了出来。

“诶，二妹，刚刚那是沈二少吗？怎么不进来坐坐，走得这样急？”大哥望了一眼我身后才驶出不久的车子。

“是......”我被姐姐猝然打断，便没再解释。

“大哥没看错，是沈二少。方才我同若卿在百货商场刚好遇见沈二少，他便好心将我们一道送了回来。”

我惊诧于姐姐竟为了我向大哥撒谎，一时间只呆呆地望着她。

话音刚落，玕怀大哥便蓦然与姐姐对视，姐姐只瞧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依旧淡然，站得端庄笔直，毫无破绽可言。

“是这样啊，险些以为是我错过了什么。”大哥继而转头对我道，“对了若卿，前几日有位朋友从湖州带回了一只善琏玉石湖笔。我瞧着你最近醉心于练字，便想着这毛笔送予你再合适不过了。等过几日，我亲自送给你。”

“多谢大哥！” 听罢，我心中顿然一悦，忙出声应下。

进了府中后，姐姐也只是问我困否，饭否之类的家常问题，别的倒是不曾问。

见此情景，吊着的一颗心才慢慢落下。

刚要踏进里屋时，便见长廊拐角处的之骐攥着手里的一份报纸气冲冲地走来。不过，他显然没有料到会撞见我和姐姐。

两人顿住步子等着他，瞧见是我们后，他才勉强收起几分怒意。

“二姐，三姐。”之骐压低声音唤道。

姐姐问:“之骐，可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如此火急火燎的？”

他没有回答，而是愈发攥紧了手中的报纸。我瞧着不对劲，侧身从他手中取过报纸，他一犹豫还是松了手。

才展开报纸便见“巴黎和会” 四个大字赫然跃入眼中，我心下一紧，连忙接着往下读。

从巴黎传回的消息称，日本即将代替德国接手中国山东的管理权，中国人的希望破灭了，而中国代表团此时正在承受国内舆论的压力。

北京政府任命陆徵祥作为参加和会的总代表，但他曾在一九一五年代表中国政府签署了由“二十一条”议定的严重损害中国主权的《中日民四合约》，广州军政府从一开始便极力反对由此人出面作为代表参加和会。

再加上前不久，一箱中国代表团的文件在运往巴黎的途中，却在经过东京时遗失被盗了。加之此路线是中国代表团特意为之，甚至据传中国总代表曾在东京与日本外务大臣密谈了两个小时。

由此，民众对政府及其代表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一时引起舆论一片哗然。

此刻，握着报纸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险些从手中滑落。

几日前巴黎和会的消息传来，便知风暴快要来临。

虽然作为历史的后人，我已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当自己亲自触及这段历史时，心还是会忍不住的发颤。

即使知晓整个事件的起因与结果，以及由它对中国带来的深刻影响，可我却并不知晓其中的历史细节。

此刻读罢，才算体会到了当时中国公民心中无休止的愤怒与羞耻。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尊严被人无情地一脚一脚践踏着，你却仍旧自缚双臂双足，毫无还手之力。你不堪屈辱，无颜以对，抱头而蹲，在头顶上方一片片的嘲笑声中自我淹没。你用尽力气想起身奋力一搏，却发现背脊上早已坐满身强力壮、笑容狰狞的人。你被压弯了腰，只能在心里发出无力的怒吼，可在他们听来，竟只若垂死绣虎的一声可有可无的呻吟。

真是悲哀至极！屈辱至极！

姐姐看我面色不对，久久不曾发声，死一般的沉寂，便从我手中接过报纸看了起来。

我突然一个激灵，看向之骐道：“之骐，切不可冲动，事情还有转机。即使他们答应，可四万万民众不会答应！我们断然不会任由他们欺辱。”

“四弟，中国代表团还没有作出明确反应，我们还有争取的权利。在一切没有明了之前，断不可贸然行动，冲动无法解决问题，切不可先把自己伤了。”姐姐凝眉，也是满脸担忧。

之骐听言，默不作声握紧拳头，青筋随之隆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咬紧牙关，缓缓吐出几字：“姐姐们放心，之骐定然会谨记二姐三姐所言。”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知道他暂时不会出府。我与姐姐相视却无言，皆知彼此心中所想。

注:

〔1〕出自清代王夫之的《四书训义》卷十一，“知者非真知也，力行而后知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