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伊芙琳几乎不聊起她年轻时的事，这是第一次。

她上大学的时候刚十七岁，为了反抗达伦的专制，伊芙琳没有考虑任何与色彩相关的课程，她主修了文学，学费用了贷款，生活费靠课余出去打零工，住宿更麻烦点，她借住在高中时朋友的亲戚家，平时做些杂活抵房租，三个月之后被委婉地赶了出来，流落街头。

为了不成为流浪人群，伊芙琳开始多打一份工，用来支付高昂的房租，她的身体那么年轻，灵魂却因为金钱变得衰老。

年轻女孩走到这一步，往往就离迈入深渊不远，金钱对她们的盘剥是绝大部分、几乎所有灾难的根源。

为了避免那种局面，伊芙琳重新开始作画，用画画挣钱，用挣来的钱远离家庭。她用最想逃避的东西完成逃离的最重要一步。

从前她被达伦的尺子抽打，如今被金钱鞭笞，连做的事情都相差无几，她机械性地调色、落笔、勾勒，努力不倾注情感，可令伊芙琳难过的是，她画得比以前更好了，学业上则并无成就，她在学习一事上表现得很平庸，这种平庸令她痛苦，痛苦浇灌精神，成为了画笔的养料。

她千方百计逃离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达伦把她培养成了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伊芙琳为此痛恨那些夸赞她画作的评价，越是听到那些，她越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某一天，那个男人出现了。时间是早晨，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拎着一瓶酒一头栽倒在伊芙琳寄卖的画作上，他叫斯蒂芬·琼斯，是科林的父亲。

科林只听到这，因为发烧大脑昏沉，又因为在伊芙琳怀里，她很快睡着了，醒时窗外刚泛白光，时间还不到六点。

伊芙琳在陪护床上睡得正熟，她和科林一样手脚偏长，陪护床在被她的身体完全覆盖，手和脚还要再伸出去一截。

科林给她加了一条毛毯，蹑手蹑脚地套上外套，穿上鞋，下楼遛弯。

值班的护士正在煮咖啡，看到她做贼一样溜出病房，提醒她医院只有她这一个住院病患，她不需要这么小声。

病患不能喝咖啡，护士分了她一杯花草茶，科林捧着对夏天来说过于滚烫的茶，溜达到医院后面的花园。

刚下过雨，太阳阴森森地躲在云后面，像一盏空有其表的冰箱灯，散发出的温度还没有手里的热茶强烈。

她不是清晨时分花园的第一个到访者，一个金发的漂亮得有些惊人的姑娘坐在其中一张桌子边，科林客套地笑了笑，选了另一张桌子坐下，刚坐下，金发美人扭过头来，用力地……看着她。

科林发誓那个眼神的起势很凶狠，又在半道上扭转成了普通的直视。

金发美人皮肤白皙——苍白，嘴唇红艳，五官完美得像从杂志上抠下来的。

科林假装没发现被注视，过了会，她反应过来。

“卡伦？”她看回去，“你也是卡伦家的？抱歉，你知道我失忆的事吗?我、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不是卡伦。”金发美人用嘴唇掀起来的方式说话，科林觉得她的性格八成和容貌一样令人望而生畏。

“那么你是？”科林耐心地追问。

“罗莎莉·黑尔。”金发、罗莎莉抱手，补充了句：“爱德华的姐姐。”

见科林没有动作的迹象，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都抬了起来，又狠狠垂下去，像是放弃了什么，她站起来坐到科林这边来。

罗莎莉将一个半个行李箱大小的购物袋放到她脚边。

“礼物，祝贺你康复。”她简短地描述。

科林没问为什么她是爱德华的姐姐又不姓卡伦，她诧异地看了眼购物袋。

……里头全是游戏卡和游戏机，从任**到索*，还有世*的老款机器，跨越了几家厂商的机器和游戏卡、光碟凌乱地堆在袋子里，购物的人并不懂这些，所以只好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刷卡购下。

卡伦家定居福克斯的理由更可疑了。小镇上能花钱的地方很少，他们（的钱包）一定憋坏了。

科林淡定地喝了一口，其实是一口气喝完了那杯花草茶。

很烫。很能醒脑。非常好，不是做梦。

“你不觉得这些作为康复礼物有点太贵重了吗？”她颤着嗓子问。

即使是做梦她都不敢想会有人送这么一堆东西给她，科林感觉自己心跳都加速了，她努力克制着不要把眼睛黏上去。

……再看一眼，真的就只看一眼。

罗莎莉冷淡的：“礼物贵重与否是送礼的人定义的，收礼的人只需要感受其中蕴意。”

‘艾美特分明说她喜欢这些！’

又出现了。

科林吓得手抖了一下，好在茶已经喝完了，否则没有愈合力，烫伤可没那么容易好。

想到愈合力，科林动了动脖子，感觉伤口没昨天那么痛了。

“咳，我的确对游戏有点研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端出游戏专家的架子，话一出口科林就尴尬得直拧眉，往回找补，“我的意思是，礼物我很喜欢，但太贵重，我没法回赠同等价值的礼物。”

“作为生日礼物也不行？”罗莎莉皱着眉，她似乎不能理解科林的拒绝，“我不需要你回礼，你活…”

她停下，科林差点以为她要说“你活着就是最好的回礼。”

‘至少她还活着。’

科林缩起了肩膀，罗莎莉神色复杂。

“那天我本该送你回家。”说起这个，她变得更加冷淡，却不是针对科林，“我知道周围不太平，但还是任由你独自回家了。”

‘我忙着看爱德华的笑话，把事情的重点抛之脑后，如果我在，至少不会让她被那个疯子带走。’

罗莎莉：“这是道歉，也是感谢的礼物，这样你也不能收下吗？”

‘她是不是要逼我把世界上最肉麻的话说出来才肯收下。’

她说的这些已经足够让科林害羞，她张了张嘴，看着那一大袋夸张的“礼物”，蹦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其实她真的是个女巫，偷偷熬制了迷情剂并且投喂给了卡伦家的每个人。

否则要怎么解释这位看起来像美杜莎一样无法直视双眸的美人在她面前真情流露，就为了让她收下礼物。

“我、可是、可是这也太……”

“生日快乐。”

罗莎莉抬眸把眼神丢给她。

科林抿着嘴唇，搜肠刮肚试图找到合适的拒绝用语，很快她发现自己在做梦。

哈！她忘了自己根本不懂怎么跟人打交道！

罗莎莉又说：“你可能忘了，但我们是可以交换礼物的朋友。”

现在科林怀疑卡伦家内部有一本《科林·沃斯养护指南》。

她投降了。

“……谢谢你的礼物，我都忘记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是的，这是你今年生日的礼物，提前给你。”罗莎莉风轻云淡地揭开谎言。

科林：……

她回想了一下日期，距离生日还有些日子。

擅长在话里设陷阱这块兄妹俩诡异的相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收真的有点不礼貌了。

她扭捏又憧憬地碰了碰购物袋的顶端，认真道谢：“非常合心意的礼物，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生日，我会为你挑选一个绝佳的生日礼物，我保证！”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全套游戏机和游戏卡，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送她这个……科林尽量不要显得太激动，一旦她表现得过于喜欢，前面的拒绝绝对会成为午夜梦回时的尴尬回忆走马灯。

罗莎莉笑了一下，微微挑起的嘴角让她的气质柔和了许多，她弯腰将脸靠过来，离科林的眼睛只有三英寸远，像知道她抵抗不了这个似的，声音温柔地蛊惑：“我的确有个非常想要的东西，只有你能拿来的东西，到时候麻烦你费力为我准备了。”

那完美无瑕的五官，雪山一样优雅挺翘的鼻子，睫毛扇动，面颊上落下的阴影……美得几近于完美。

科林懵懵地点了头，缩着肩膀，纸杯在手里揉成一团。

罗莎莉没有久留，仿佛专门为了送礼物来这么一趟，目标完成立刻松口气开溜。

时间不过才清晨六点半……她来这么早，就没想过科林没起床吗？还是说她以为科林不会醒这么早，故意清晨时分过来，只为了不碰面？

长成罗莎莉·黑尔那样总不至于是个社恐，那么剩下的答案就是她在害羞了。

重申，不要随便喝女巫给的饮料，她加了迷情剂。

科林尽量不像洗劫完商店的抢劫犯那样鬼鬼祟祟地打量赃物那样看着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露天的环境不那么有安全感，她伸手进去随便摸了一张游戏卡出来，看清包装之后小小地兴奋地呜咽了一下。

居然还是带特典的黄金版……

科林发誓她会爱罗莎莉·黑尔一辈子，她想要的那件生日礼物她无论如何都会给她弄来！

因为兴奋，流食早餐都显得没那么难吃。伊芙琳大概是累坏了，一直在睡觉，科林没有叫醒她，自己去卡莱尔那里做了例行检查。

卡莱尔看出她心情好，但他要说些给她的好心情泼冷水的事了。

“你的愈合力正在康复。”他说这个的时候好像在宣布治疗无效，他知道科林想要摆脱这个能力。

科林下意识碰了碰脖子，这次卡莱尔没有拦她，他将镜子对准伤口，科林瘪着眉，目光一点点移到镜子的倒影上。

伤口不那么痛不是错觉，昨天还鲜血淋漓的口子已经长出了嫩粉色的新组织，仅仅一夜之间就接近愈合，在常人身上当然不可能，可如果对标科林往常的愈合力，这速度已经足够慢，慢得好比乌龟对兔子。

科林没什么沮丧的表情，反而有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释然。

她已经习惯愈合能力和霉运双管齐下的日子，要说它真的会一口气消失不见，她才会奇怪。

科林犹豫了一下，决定问问卡莱尔自己身上的新状况。

“从昨晚开始我总是听到一些东西，听着像是是人们心里的想法。”科林摸了摸耳垂，“但它时好时坏，比如我现在听不见你的，但是昨晚听见了我妈妈的。”

卡莱尔惊讶地反问：“你又能听到了？”

‘听到伊芙琳？她比之前强大了。’

科林眨了眨眼，没做反应。

卡莱尔神色犹豫了一下，“你介意我叫爱德华过来吗？这事和他有关。”

“当然了，你们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爱德华在两分钟之内赶到了，简直像就在附近守着似的，一进门科林就听见他心底的动静。

‘她又俘获了我的能力。’

爱德华·卡伦趋于金黄色的瞳孔在第一瞬间落到科林身上，科林读到一丝奇妙的犹豫。

渴望听到，又惧怕被抗拒，这种挣扎透露着微妙的脆弱，脆弱是绝妙的武器，科林心里的防线朝后退了退。

科林抬手，说了声嗨。

‘所以这能力果然是你的。’她递出了橄榄枝，‘传染型读心术？’

他低头笑了，唇角掀起，露出了点虎牙，看着有点稚气。科林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

卡莱尔感觉自己被某种气场扫了一下，一种卡伦家常有的，用来袭击唯一单身人士的气场。

他不得不假装对台历很感兴趣，低头把玩，等他们的交心结束。

爱德华丝毫没有沮丧的意味，反倒是有点兴奋，科林提醒他：‘作为一个被复制了超能力的人来说，你的情绪有点过于高昂了。’

爱德华没有反驳，‘今时不同往日。’

他拉了一个椅子坐到科林身侧，微冷的肩膀离科林不到一英寸，几乎算得上贴在一起，自然得好像他天生就长在那儿似的。

爱德华·卡伦一靠近，那令人舒适的橘子香、肥皂味的空气就包裹了科林，她完全忘记社交距离的事，也忘记了自己本来是用嘴巴说话的人。

‘因为我诅咒了你，才获得了你的能力，诅咒和读心术都是第二次，是这么回事吧？’

‘bingo。’

他真的兴奋得有点过头了……

爱德华喜悦感染了她，科林没能忍住笑，她努力不要笑得太明显。

‘好吧。卡莱尔刚刚还说我以前听不见伊芙琳，但我现在能听见了。’

爱德华的夹克上挂着清晨水汽凝成的水珠，他好像没发觉外套上湿气很重，科林一旦看见就忍不住一直盯着那些水珠。

它会落下来吗？会掉到他手上吗？他刚才在哪，为什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你的读心力变强了。你的力量来自巫族的血脉，伊芙琳同样拥有这种力量，但她的力量似乎只限于微弱的防护，我们没对她做过测试，无法准确判断，唯一知道的就是你失忆前的力量不足以读取她的心声。’

爱德华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太冷了，冻得科林一秒回神，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抽了纸巾，像个勤恳的清洁工，擦拭着他外套上的水。

科林：“…外面下雨了吗？”

爱德华松开她的手，科林丢掉湿透的纸巾。

卡莱尔完全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听到科林开口，条件反射地回答：“没下雨。”

话音刚落，他瞥见爱德华忍俊不禁的神色。

卡莱尔爸爸茫然地问他：‘什么？你说什么了？她怎么突然脸红了？’

爱德华笑眯眯地耸肩。

科林面无表情：“我能听见，卡莱尔。”

爱德华终于轻轻笑了出来，他用肩膀轻轻撞科林的肩，就只是轻轻撞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科林惊愕地捂着肩膀，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幼稚，他昨天那副沉稳靠谱的样子果然是装出来的！

她小声抗议：“你肩膀硬得像大理石，你健身吗？”

爱德华不知为何惊诧地睁大眼睛，笑的更灿烂。

“从不。”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对话，这下连卡莱尔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立刻摊开双手解释：“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科林深呼吸，这场面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她觉得自己应该扭头就走——她一定干过类似的事。

她作为现场唯一一个不想看笑话的人，以最小的年纪做起最有责任心的控场人。

“来说正事吧，先生们？”

科林：让那种大美人害羞吗？我吗？

《科林·沃斯养护指南》第三章第五条：适当地表达不被关注的失落即可捕获一只科林的注意力，如若你的科林表现出歉疚，立刻提出要求，达成目标的几率高达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