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运动会上，男子一千五向来是重头戏。纪之昼做着拉伸运动。

“小纪老师，你不用换裤子吗？”陆淮之说，“校裤阻力会很大吧？”

纪之昼摆了摆手：“没事，这个问题不大。然后我也不太习惯露腿。”

“喔喔。”陆淮之点了点头，“但是小纪老师要加油哦！！我在终点线等你！”

“好啊。”纪之昼弯眉，“那到时候你的一千米也要加油。”

“……小纪老师。”陆淮之这才低下头来，带着希冀地问他，“那你会来看我跑一千米吗？”

“我在看台上当然能看到你啊。”纪之昼笑。

“不、不是。”陆淮之的声音越来越轻，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此刻的心跳有多快，“我说的是，小纪老师，你会在终点线等我吗？”

你会来看我跑吗？

你会为我加油吗？

你会只为我来吗？

……你会跟他们所有人一样，热烈地、喊我的名字吗？

“唔。”纪之昼眉眼带笑，“看情况吧，看我一千五跑得怎么样，要是我还有余力的话，勉强去看看你跑一千吧。”

“好耶！”陆淮之欢呼，“小纪老师我最最最喜欢你啦！”

陆淮之知道自己在别人那里风评不太好，他们说他幼稚，说他傻。偶尔的时候，陆淮之也会觉得这样的风评是一个很好的保护膜。

总不会像宋煜时那样连喜欢都说不出口，害怕说出口会让他远离，害怕他会逃避，害怕他再也不会和自己说一句话。

秋日的风不像春风那样旖旎暧昧，又少了几分夏日的燥热。陆淮之的视线落在朦胧的远方，心想——

有时候死皮赖脸未必是贬义词。

***

宋煜时坐在看台上，有些无聊地转着笔。他的膝盖上垫着加油稿的纸张，却一字未动。

银发随着风摇晃，一时间看台上倒是只剩下了他一个。

楚宁钰和宋亭闻早已跟着陆淮之一起到了终点线等待比赛的开始。

***

“纪之昼同学，听说你成绩和游戏都很好。”Alpha穿着黑色背心，眼神充满挑衅，“但是，你别想在我擅长的领域将我打败！”

他活动着手臂，随着他动作的起伏，可见他的肌肉。

纪之昼：“喔。”

“……纪之昼！我在跟你下战书！”他控诉，“你的反应就这？！”

纪之昼这才严肃地说：“好的，我接受你的挑战。”

“呵呵呵呵哈哈哈……”那名alpha随即低声笑了起来，伸出手臂锤了自己的胸膛两下，“光会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纪之昼评价：“客观唯心主义。”

“难道你不相信光吗？！”

“我相信。”纪之昼点了点头。

就在那人用看到同好的眼神中，纪之昼继续说：“我坚信脑子要灵光，钱不能花光，人不能走光，世界不能没有阳光，宇宙不能没有星光。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定理想信念，坚持以人民为中心！”

那名alpha大失所望并因为听到的话越来越像政治课堂而有气无力：“……好了，你别说了。你的光我认可了。”

纪之昼只是“嗯”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小臂。自己身上好像也没有这名alpha那么明显的肌肉，但……

他想了想，在体育馆练出的肌肉和搬砖打工练出来的，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志愿者们指挥运动员们排好队伍，就在一片喧嚣之中，裁判员一声令响，纪之昼迈开了步伐。

说实话，他初中是练长跑的，在一中也是校田径队的，锻炼强度其实也不小，尤其是在一中和教导主任他跑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难忘岁月。

现在平日里也没放下锻炼。

纪之昼只听到耳边传来的震天的加油声和鼓舞声。也不知道是哪个班的还拿着个小喇叭喊谁谁谁的名字要加油。

其实，纪之昼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跑步的。

喜欢风迎面而来的感觉，喜欢无拘无束往前冲的感觉。自从妈妈进了医院，他好像就有了牵挂。

纪之昼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爸妈感情非常好，唯一可惜的是爸爸早已作古，妈妈成了他唯一的靠山。

初中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纪之昼已经记不太清，但是他还记得他和路瑾燃的初遇。

没有哄宋亭闻时候说的迪迦，也没有打打闹闹。究其原因，其实只是纪之昼的路见不平。

13岁一身锋芒的纪之昼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他们说路瑾燃没爸。

纪之昼的瞳孔猛地一缩，因为他意识到他也没爸。

于是，喜提开学第一天就打架滋事请家长一条龙服务。

***

好些年前。

身着蓝白校服的纪之昼和路瑾燃站在办公桌前。两个人很显然都下得狠手，只是路瑾燃看起来更混不吝一些。

纪音岚被“请”到学校来，就听教导主任一顿训斥，她问：“请问我的儿子为什么和他们打架呢？”

“之昼妈妈，这不是原因的问题，重点是打架本身就是不对的！”

“老师，我知道我儿子的性格。”纪音岚重复了一遍，“我想要知道我儿子打架的原因，我有权知晓。”

“他们说我俩没爹。”纪之昼脆生道，“说我俩性格差喜欢打人，我们爹不喜欢我们才不要我们的。”

路瑾燃擦了擦脸上的灰，点头：“对。”

纪音岚面色一变：“老师，你们学校就是这么教导学生的？我丈夫死亡已成事实，但这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霸凌我儿子的原因。”

老师手一抖，怎么就成了校园霸凌了？！

纪之昼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我腿痛。”

他一拍路瑾燃，后者像是有所顿悟，也垮着脸说：“老师，我错了。虽然他们说我没有爸爸，但是在学校我更应该以集体为重，我应该接受这个事实，用更加善良的办法对待他们，而不是在丧父的悲痛和被霸凌的耻辱下生出极端怒气动手打人，更不应该和纪之昼同学两个人打趴他们一群人。我错了，老师，请您不要让我退学，我失去了爸爸，妈妈将我含辛茹苦养大，如果我再失去了学校，我和我可怜的妈妈的未来一定会过得很艰难。老师，对不起……”

纪之昼也哭：“对不起老师，路瑾燃同学和我都很后悔，我们不应该在学校里打架，即使我们被霸凌，我们也应该寻找更加友善的方式呜呜呜……”

老师眼前一黑。

……吗的，两个刺头！

纪音岚继续：“老师！如果我说您没爹您高兴么？孩子还小啊还不懂事，人之初，性本善，一时间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也是有可能的，我们师生家校之间也没必要紧抓这个事情不放。我们是合作者，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做努力……”

总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还有一个一脸严肃质问老师怎么教的学生。

纪之昼就没遇到过跟路瑾燃一样性格这么对他味的人。反正都是看着乖乖巧巧实际上内心超级邪恶，能屈能伸没什么尊严的。

但是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路瑾燃一脸委屈，纪之昼挂着泪痕，目击者传其谣言，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路瑾燃和纪之昼打了一架，两人不打不相识。

而且打得特别狠，不要命，连家长老师都连带着一起打。

从此恶名远扬，没人敢跟他们做朋友。

对此，纪之昼：……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纪之昼的锋芒来源自“母亲”这座靠山，所以他敢初中开学第一天就打架。

不过，随着母亲的病重，再张扬的锋芒都会被磨平——直到高一的时候，圣伊递来的橄榄枝。

年级主任很看不惯纪之昼，这是他知道的。教导主任老秦偏偏又很喜欢他。

老秦出差的时候，年级主任有时候也会揪着他让他在走廊上罚站，说“omega就应该有omega的样子。”

说“omega戴彩色发夹就是为了勾引小alpha。”说他“天天跟着alpha瞎跑乱搞，以后嫁给好alpha都难。”

说得多了，纪之昼起了逆反心理：“不是，您真以为一中有值得我勾引的alpha吗？他们有我高吗？有我成绩好吗？有我长得好看吗？有我跑得快吗？有我体力好吗？当人看觉得废物，当花看觉得丑陋，比比身高又磕碜，比比成绩又没有，比比体力跑个一千五都跑不下来虚得像猴。”

可把年级主任气坏了，当天就让纪之昼写三千字检讨书，当着全校检讨。

于是就有了挂满彩色小夹子的年级第一在演讲完后从口袋里取出检讨书的名场面。

教导主任老秦知道后连连把他叫到办公室问问他觉得怎么样。

“我挺好的呀。”纪之昼说。

老秦叹息：“你也没多少天就要去圣伊了，安生点吧，拜托。”

“……喔，那老师，我以后就要去给圣伊挣荣誉去咯。”

老秦一顿，随即怔愣地说：“那去呗，你给一中挣的还不够多吗？一中可支付不起高额奖学金。”

“……老师。”纪之昼垂眸，无意识抓了抓校裤又揪了揪布料，“我还以为你们不让我去圣伊呢。”

“……怎么会。”老秦笑道，“我们培养一个学生，不能只注重他的成绩。以我个人而言，我更希望你能健康向上地成长。就算去了圣伊也没关系啊，统考的时候我会关注你还在不在第一那个位置上的。”

老秦后来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什么不要太看重金钱，钱固然人人都爱，但是圣伊那边少爷多，要做自己，什么不要被金钱腐蚀……

但是他的核心观点是：“革命尚未成功，小纪同志仍需努力！你喜欢跑步那就去跑，你喜欢学习那就去学。”

纪之昼一阵感动，问他：“那老师，我毕业前能吃上你的喜糖吗？”

老秦：……

纪之昼感慨地拍了拍老秦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别太有压力。革命尚未成功，老秦同志仍需努力。”

老秦：“滚滚滚，一边去。”

“我在我妈的毕业照上看到你咯，老秦。”纪之昼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喜欢她追追看嘛。”

“快点滚！”

于是，纪之昼继续笑嘻嘻地和路瑾燃勾肩搭背走了。在正式离开一中的那一天，纪之昼最后看的，是那个老旧的跑道。

没有圣伊的大，没有圣伊的新，但是第一次跑一千五的时候，终点线站着的是路瑾燃和老秦。

路瑾燃笑着背着他戏谑地说：“是谁跑完一千五腿都软了我不说。”

老秦拍了拍的他的肩膀，说：“一中的体育命运掌握在小纪同志和小路同志你们两个身上了。你们办事，我放心。”

***

迎面还是呼啸的风，纪之昼恍惚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站在的是圣伊的校园内，圣伊的跑道上。

这里没有路瑾燃，也没有老秦。

“——小纪老师！！”陆淮之的声音通过小喇叭传过来，“最后一百米！！冲刺！”

纪之昼听到阵阵欢呼声，他咬牙卖力向前冲去。

“第一——！！三个第一！三块金牌！”陆淮之兴奋地抱住纪之昼不撒手，拿脑袋蹭了蹭他的头发，“小纪老师最棒啦！”

纪之昼只是点了点头。

在陆淮之松开怀抱之后，纪之昼接过了楚宁钰递过来的白桃饮料，说：“我去一趟厕所喔。”

“需要我们陪吗？”

“不用！我很快回来！”纪之昼笑着朝他们摆手，却在远离喧嚣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还是不太习惯圣伊。纪之昼闷闷想。或者也是在怕吧，怕现在高中的情谊在往后成了“闰土”与“老爷”*。

倏地，纪之昼脚步一顿。

“下面播报来自高二一班宋煜时同学的加油稿。”

秋日的树影打在纪之昼的脸上，他驻足脚步，恍惚间抬起头。

“……‘时光不负有心人，江河眷顾奋楫者。’鹰隼不需要在意它在世界的经纬坐标，因为它本身便展翅高翔，在自己的世界里奋发向上。一千五百米长跑，无需在意成绩，因为跑完本身便已经足够优秀，而你本身就已经足够耀眼。”

宋煜时在他的加油稿上最后一句写下——

“所以，请你一定要立于矞矞皇皇之中拥抱未来，终窥天光。”

无论我是否同你并肩。

……搞什么啊宋煜时。

纪之昼只觉得鼻头发酸，眼泪不值钱。

*鲁迅《故乡》

我便要他捕鸟。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

↓

“闰土哥，——你来了？……”

“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