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仪平静的暑假也不是没有小插曲，这不，在南京工作的堂叔一家忽然回来探亲，她的堂姐陈婉莹刚中考完，也跟着回来了。

但陈洁仪并没有多高兴。相反，忐忑中还带着一丝厌烦。

原因其实很简单，她跟陈婉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堂叔比她爸争气，去南京上了大学，然后保研，硕博连读，求学之路一路顺畅，最后留在了紫金天文台。也在那儿定了居，娶亲生子，而她的堂姐受城里人生活的熏陶，况且她还有一个会穿衣的妈，穿衣打扮总是赶在时尚前端，回来的时候总有一种衣锦还乡之感，衬得陈洁仪灰头土脸的。爷爷谈起他们，语气里总带有一份不难察觉的自豪，这跟对陈洁仪他们家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其实也很好理解，堂叔这么有本事，爷爷自豪也是应该的，而他们平常很少回来，这一回来肯定要热情招待，总不能冷言冷语吧。

道理陈洁仪都懂，只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也难以说服自己。

每回姐妹两人见面，对陈洁仪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学生时代的女孩子穿衣打扮似乎都要经过一段潜伏期，到了大学才会开始慢慢绽放，而陈婉莹打破了这个定律，在陈洁仪的印象里，她自小就穿得比自己好。

她姐自小练舞，养成一副好身材，再加上会穿衣，那自然是亮眼夺目。这让陈洁仪想起了倪娅，那个同样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同样亮眼夺目的女生，与她们相比较，她也只是成绩说得过去而已。

丑女孩才会拿学业来安慰自己。

在她堂姐来的那天晚上，陈洁仪从衣柜里翻衣服，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衣服，大多都是牛仔裤，T恤，衬衫，没有裙子，花色也就是黑白灰，典型的“学生衣柜”。

她的衣服都是她奶奶带着她到农贸市场买的，实在无法谈得上审美，她这个年纪的女生也无法开口要求更多。在老人的认知里，学生就应该本本分分，有学生的样子，一个女孩子开始学会打扮，就是她学坏的开始。

学坏是什么？

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想上学，跟男生私奔，抽烟打架，甚至是怀孕堕胎。这是陈洁仪靠贫乏的想象力所能想象到的“学坏”的内容，毕竟这些在二中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陈洁仪打心眼里瞧不起那样，也恐惧成为那样，觉得一旦成为那样的女孩，自己的人生就变得堕落，下沉，她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

可是，陈婉莹却颠覆了自己的认知，她成绩也不算好，长得好，会打扮，不也没有学坏吗。

这天夜里，陈洁仪第一次开始思考老人说话的正确性。

然后，她无来由地爬起来，忘记这是在漆黑的深夜里的害怕，依靠窗外渗进来的一点光线，认真看着镜中的自己。

脸小，眉毛很浓，脸上与这个年纪的很多女生一样光洁，没有瑕疵，眼睛不算大，鼻子也不够挺，嘴很小，组合起来倒也还算和谐，她长得其实还不赖呀。

第二天，堂叔一家下午才到的，他们是自己开车来的。

他们一到，俩老人就从橱柜里翻出茶叶和茶杯，陈洁仪她婶妈见状就说：“爸妈，你们别动，我们自己来就好。”

堂姐跟随着她妈的话阻挠俩老人欲倒茶的手，拿过茶瓶倒了起来，奶奶欣慰地笑了笑：“莹莹真懂事，越来越俏了。”

爷爷和堂叔在一旁聊着天，陈洁仪在房间里磨磨蹭蹭，终于打开房门，一一向堂叔一家问好，唯独没有喊陈婉莹，她心里又别扭上了。

堂叔笑着看着陈洁仪：“听说小洁成绩不错嘛。”

爷爷头一仰，很无所谓地：“矮子里面拔将军。”但其实语气里还是有点欣慰地。

婶妈没说话，只是有点冷了。

陈婉莹手挽着奶奶，奶奶说：“小洁快过来跟你姐聊聊，俩姐妹这么久没见了。”说完，奶奶就走到厨房忙活去了，婶妈也跟着进去了。

陈洁仪没办法躲，只能走了过去，坐在她姐旁边，但是没说话，低下头绞着手指。

余光可以看见陈婉莹拿出了裤兜里的手机，手上剑指如飞正在上面敲敲打打。

气氛是一阵难言的尴尬。

陈洁仪知道她姐喜欢韩国男团里的某几位明星，因为她姐时不时地会上传到一些演唱会照片到空间。

她不喜欢追星，所以这娱乐圈的话题自然是和她姐聊不起来，时尚她也不懂，她倒是爱看狗血言情剧，只不过她不愿意聊这个，因为这不符合她一直以来佯装的深沉的性子。那还能聊什么呢，女生之间的话题不就这些么。

陈洁仪表面一声不吭，内心想聊天话题想得头都秃了。

再次透过余光去看她姐，发现她在还盯着手机。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和自己在想聊天话题，只是看到她姐嘴角露出一抹笑的时候，陈洁仪心里有点没底了。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想跟自己聊天的意思，也许她也觉得她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法接收对方的信号。

也许她就是单纯地瞧不起自己。

毕竟与她相比，自己就是贫困生。

陈洁仪那并不经常冒出来的自卑此时此刻又找上了她。

俩姐妹的相处模式并不是一直这么尴尬。

陈洁仪还记得小时候她俩还一起玩躲猫猫的游戏，一起偷别人家的地瓜，随便找了个空地烤着吃，结果差点着火，被家里人知道了一起教育了一顿，被骂的时候两姐妹暗地里偷偷交换眼神，露出了只有对方知道的笑容。

前两年，婶妈过生日，陈洁仪爸妈正好放假回来，一家子一起去南京给婶妈庆生，陈婉莹还邀请她去她房间玩，给她看她自己喜欢的书，俩人互相交换了自己在学校里的见闻，陈婉莹还偷偷告诉她在学校里她有喜欢的一个男生，只是那个男生有点难以捉摸，目前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喜欢自己。

也不知道她姐现在有没有拿下他。

也就是那次南京之行，陈洁仪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她姐的差距。她姐家的装修处处透露出主人的精致与用心，市区的地段也显示出价格的不菲，对比陈洁仪十八线小城镇的老公房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庆生所定的地方也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包厢，没有几桌，所请的客人也都是双方走得比较近的亲戚，不算隆重，但是菜色多样，服务周到。吃到半途，堂叔一家一桌一桌敬酒，看着她姐从容地旋转于各个饭桌，坐在旁边的奶奶暗暗赞叹：“莹莹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明明只差了自己一岁，对方早就初具大人的规模，而自己却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还是土土的那种。

也只有小房间里偷偷和她讲少女心事的陈婉莹才让她觉得她俩离得并不算远。

堂叔一家平常也只有过年等一些重大节日才会回家，两姐妹再见面中间都会隔着毫无交集的大半年，连说话都缺背景铺垫，前几年至少还会开口随便聊一聊，现如今越长越大，反而越难开口了。

纵使再有血缘关系，也只是略熟悉的陌生人。

每次堂叔一家走后，奶奶都会夸莹莹越长越漂亮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没过一会儿就怨婶妈把她打扮得有点成熟了，没点学生样。然后又拍拍陈洁仪，说还是她最本分，成绩也比莹莹好，虽然人穷，但咱志不穷。

陈洁仪心里苦笑。

陈婉莹是光鲜亮丽的城里人，而她只是一个没见识的土老帽儿，只能靠成绩给自己找场子。

此时此刻坐在她身旁的陈婉莹让她觉得困惑，她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实在是受不了这古怪的氛围，陈洁仪一声不吭地进了自己的房间。虽然知道这样做显得缺乏礼数，但她宁愿待在自己房间里，也不愿意坐到陈婉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地暴露自己的局促和小家子气。

陈洁仪躺在小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任凭思绪放空。

一直到午饭的时候，奶奶把她喊出门。

没有人谈起她刚才一直躲在房间里的事情，饭桌上大家照旧谈笑风生，陈洁仪闷头吃着饭，称职地做着没有存在感的隐形人，心头却压抑着那莫名其妙的情绪。

这种情绪一直压抑到第二天堂叔一家走后，陈洁仪才算松了一口气。

但爷爷不高兴了。

他质问陈洁仪为什么昨天吃午饭前自己待在房间里，把她姐一个人晾在那里，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反正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话，陈洁仪闷头听着，不反驳。

一直都替陈洁仪打圆场的奶奶这次也不向着陈洁仪了，也觉得陈洁仪做得不对。

陈洁仪心头刚才一直压得那片乌云又回来了，但她就是不说话，她无法开口诉说心底的那点弯弯绕绕，因为它既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她自尊的最后一点遮羞布，一旦说出来她就无法再继续掩饰了。

但说出来也不会被理解吧，甚至还会被认为是嫌贫爱富，贪图荣华富贵。

大人们又怎么会理解小孩心底的那点不忿呢？他们只会觉得小小年纪哪里来的那么多想法，好好学习最后改变命运不就行了？

至于和解的过程，他们没有那个意识，也懒得去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