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尚书台。

再有月余就是父亲的祭日，荀彧早已安排好了许都的一应事宜，再过几天就能启程归乡。

颍川，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眼看灯油将要燃尽，烛火也逐渐暗了下来。荀彧面带倦容，眼前一阵阵发晕，双眼酸涩得厉害，索性就没有起身再续，而是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建安五年（200年）二月，曹操旧伤复发，返回许都养病。不料在他刚走不久，前线战事多有不利，节节败退，荀彧只好请命代天子劳军。如此一来果然军营内外士气大振，荀彧索性便在军中盘桓了数日，等到战况彻底好转之后这才启程返还。

许都。

车骑将军董承借机密谋，准备诛杀在京养病的曹操，不想却走漏了消息，很快董承、种辑、吴子兰、王子服等人皆为曹操所杀。

满朝文武均不敢作声，只有天子悲切的声音响彻宫殿。

“算是朕求你了，你放过她吧，她是无辜的。”董承的女儿董贵人当时已有身孕，皇帝一心想要保下董贵人性命，便向曹操求情。

年轻天子险些从御座上跳起来，眼中也满是哀求，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臣知道陛下宅心仁厚，”曹操的病尚未痊愈，只是颤着手将天子按了回去，自己又跪在天子脚下：“可董承杀我在前，臣也是出于自保。如今我于董贵人已有杀父之仇，今天我不杀她，难保日后董氏一脉不会为其报仇。”

皇帝被曹操这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眼中也逐渐充满绝望。董贵人他多半是保不住了。

“若真有那一天，不知陛下可愿留臣一命？”曹操这时只觉得头疼欲裂，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耳边阵阵轰鸣响起，整个人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本来他服完药应该卧床静养，经过董承这么一番折腾，反而愈发加重了体内的伤势。

“那是自然。”皇帝认真地看着曹操，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多谢陛下。”曹操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给皇帝磕了个头便脚步虚浮地离去。

很快身怀有孕的董贵人就又回到了皇帝的身边，只是由于惊吓过度，董贵人不久便小产了，但好在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荀彧从前线赶回的时候，也得知了不久前的那场变故，他决定去见曹操一面。很快他就注意到这人在一天时间里多半都在昏睡，病情远比他走之前更糟糕。

荀彧见状又上前搭了曹操的脉，他的脉象很沉，而且也很弱，不仔细摸的话甚至摸不到内里的脉象。

原来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许都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荀彧久久无言。

当初他与王允并未见过几面，许多年过去了，对那人的印象也逐渐变得含糊不清，可他清楚记得当初王允死时，皇帝激愤痛哭。

那时的天子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现在这个所谓的衣带诏究竟是真是假？如今的董承会是当初清君侧的王允吗？那曹操呢，他在这场闹剧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荀彧看了看榻上昏睡的曹操，指腹分明还压着他的脉门。隔着薄薄的两层血肉，荀彧似乎听到了曹操的血液在体内流淌的声音。

这一次曹操没有暗中捣鬼，荀彧却依然没有把出他的脉。

将养月余之后，曹操勉强病愈，这时恰逢袁绍大军来攻，许都震动。曹操当即带兵北上，袁绍败于曹操之手。

建安六年（201年）四月，曹操挥军北进，扬兵于黄河之上；对驻守仓亭的袁绍军发起攻击，一举歼灭仓亭袁军。至此，袁绍主力丧失殆尽。九月，曹操班师返许。

次年五月，袁绍病死。

自此曹操鲜少再有敌手，皇帝对曹操的态度也逐渐变成了畏大于敬。

一声清脆的啼叫声从远方传来，醒来的荀彧呆坐了许久，起身向外看去，天色有些灰蒙蒙的。

荀彧独自出了门，辗转半日来到一处荒地。下马后他又继续往深处走去，最后在一处坟茔前跪了下来。

林间的草木生长的很是旺盛，随风摇曳着发出阵阵轻响，像极了长辈的低声絮语，听得荀彧又是一阵恍惚。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

光熹元年（189年）九月，董卓废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为帝。时董卓以公车征召荀爽、韩融、陈纪等人，荀爽想逃避征命，但因官员催迫，只得受任平原国相。前行至宛陵时，又被朝廷追拜为光禄勋。在职三天后，于十二月戊戌日升任司空。

不久前荀彧曾请求出任地方官，董卓本就强征荀爽入朝在前，荀彧又是荀爽的子侄，他总归是要给荀家几分薄面的，因此很痛快就应允了此事。

只是荀彧清楚记得，那时自己走得太急，与这位六叔始终没能再见一面。时隔多年，不料叔侄再次相见已是天人永隔。

叔父，是侄儿不孝。很快我就能带您回家了。

荀彧拜了拜，又回去沐浴焚香三日。三日后他带人起出了荀爽的棺椁，又扶着灵柩一路回了颍川，将叔父的尸骨重新安葬在荀氏墓地。

荀爽的墓旁还立了一处新坟，荀彧将何颙的尸骨也一并带了回来。

祭拜后的荀彧回到家中，推开了昔日书房的门。屋内陈设依旧，一如当初。

颍川本属四战之地，曾经饱受战火摧残。这些年在曹操治下，各地纷纷募民屯田兴修水利，此地的战火痕迹也逐渐消弭。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派军民和气致祥的景象。

后来官渡一战曹操大获全胜，很显然当初荀彧赌对了，现在他的家人终于安全了。

可不知为何，荀彧还是莫名感到不安。

何颙是嫉恶如仇智谋无双的名士，更是深明大义谋诛董卓的忠臣。当年他曾经给过荀彧一句王佐之才的断言。

王佐之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