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第一狱的无尽深海里爬出了一只怪物。

那一天乌云压住苍茫的海，沉闷的空气预示着即将袭来的风暴，一切有生命的存在都显得躁动不安。格奈特亡灵们仿佛被什么驱赶着一样，团成急速变换的乌云朝岸边一路奔袭，凄厉的尖啸惊起无数盘旋的鸟，弱小的魔兽纷纷无法承受着仿佛把灵魂刺穿的尖啸，或惊慌地逃窜，或昏迷在树林中，被更强大的狩猎者的蚕食。

后来人们猜测，一直靠掠食本能才能不定期带着灵魂深崖靠岸的格奈特亡灵们，应该是是感受到了威胁，才不顾一切地像是被鲨鱼追赶的鱼群一样逃窜。吞噬一切的格奈特异兽死后已经不具备思考能力，留下的只有本能，就像是山里的魔兽畏惧着拥有更多尖牙和利齿的捕猎者，它们是感受到了比它们强大的多的，更狂暴的，更野蛮的怪物。

但什么样的怪物会让格奈特的亡灵都感到害怕呢？

人们不得而知，没有任何消息描述了那传说中的怪物。只听说那个怪物上岸的时候，海岸边怪物的尸骨堆积如山，无数海里的，山里的魔兽们像是被人操纵着，不约而同地像是被饵食吸引的鱼群一样聚集而来，朝那个怪物攻去——然后丢失了性命。

数量多到让大恶魔都没把握全身而退的魔兽们，它们都只剩残骸。据说那一天，岸边的海水都被怪物的血液染红，自上方看，血水经久不散。

这样耸人听闻的怪物，击杀了所有朝它袭来的人或兽的怪物，却一直留在海边，等待第一狱领主沙利叶带着亲兵赶来。

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个怪物还会说话。

怪物说，我等你们很久了。

她有消息留给地狱。

尤兰在数水滴的声音。

她仰面躺在结实的石床上，黑发朝后垂落，露出脸颊两侧鬼魅的深紫色纹路，像是刺青，又像是魔兽身上的花纹。这张石床两边都是野兽的利爪留下的划痕，边缘锋利，光是看一眼就能想到这一抓如果不是抓在石头上而是人身上，会是怎样危及性命的情形。

她的双手双脚被不知材质的锁链一层一层牢牢束缚住，整个人动弹不得，捆得像一只待宰杀的猪。感觉上像一株有感官的植物，扎根在土里，动弹不了，却什么都能感知到。

身下是光芒明明灭灭时刻运转着的魔法阵，这间牢笼专门为她这样危险的魔物所造，不管是身下的这些法阵，还有囚笼门上、墙上那个旋转发光的图纹，作用都是在她万一暴起的时候消灭她。

怎么还不来。她想。

地狱的办事效率这么低吗？早知道从前找米迦勒了解一下了。

脑海中这个跳出的名字让血液中躁动的力量平息了一下。空茫的脑海里浮现了宁静的雪地，连绵的山林，落日下的河流，冒着热气的食物……还有一个挽起袖子在水池旁边弯腰洗东西的背影。

那个人有的时候在火炉旁的座椅上给她念书，有的时候在帮她收拾满地乱摆放的画具，有的时候在打理院子里的植物……沉浸回想这些的时候，就像是自己又变回了在米迦勒身边的尤兰，而不是一个人人恐惧的怪物了。

她跟带兵赶来的沙利叶说：如果你是堕天使，建议不要靠我太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让你的异变失控的。

知道异变失控意味着什么的人很少，但第一狱的领主沙利叶肯定在里面。

尤兰说，你多找几个有实权的领主来，我有情报。这个情报处理不好，你们地狱的堕天使都逃不掉。

然后她就被关押在这里。

黑暗中原本只有水滴的声音，却逐渐多了一些其它响动。尤兰知道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朝她而来，越来越近，被关在这里无法判断时间，只知道那些东西低吼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了很久。

在尤兰已经要被那些声音吵到无法入睡的时候，沙利叶来了。或许是因为尤兰从海里上岸的模样确实太过骇人，月之天使沙利叶没有进来，只是隔着牢门，用那双月光一样莹润美丽的眼睛看着她。

他说：“我总有一种感觉——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囚笼的怪物没有回答。

“你在等谁吗？”

这次沙利叶也不管牢笼里怪物的反应，只是接着讲了下去：“我知道你与米迦勒关系匪浅。当年魔王陛下亲自赶赴第一狱，从无尽深海带回了米迦勒。这么多年来，米迦勒一直关注着无尽深海的消息，灵魂深崖的所有轨迹，他都知道。如果他来，那倒也符合你的要求——他很有实权，名义上与其他领主平级，实际上权力远不止于此。他很有手腕，地狱许多重大政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响，官员们私下会称呼他为——地狱的副君。”

他话音一转：“但米迦勒来不了。他被禁足了，就在你从海里出来那一天。我还没有写好关于你的报告，第七狱的领主被禁足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地狱。”——言下之意就是，除了米迦勒，第七狱还有人一直关注着无尽深海的情报，所以在领主沙利叶把消息传回第七狱之前，魔王就已经采取了措施。

“米迦勒位高权重，地狱敬佩他的人很多，不服他的人也很多。无论如何，即使是他，明目张胆地违抗魔王的命令也会惹上大/麻烦。”

那个怪物终于有了反应：“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沙利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不能放了你，但魔王陛下的命令应该很快就要来了。”

他说完就走了。

关押尤兰的是一间地下囚笼，而囚笼的地上伪装是一座破旧荒废的堡垒。位处拥有漫长白昼的第一狱，这里却常年笼罩在黑夜里——昼伏夜出的血族的领地。

涉及异变失控，关押在堕天使聚集的地方反而不是好的选择。

沙利叶离开后没有回领主府，而是去见了一个血族的将领。堕天使靠近这里会有异变失控风险，关押的事就由这位血族将领带着手下全权负责。这些人类转变的魔物在地狱并不受欢迎，能生存下来离不开亲王莉莉丝的庇佑，做到将领的位置更是要比常人付出更多，沙利叶难得下达任务，对方的重视自不必多说。

这样平静持续到深夜，沙利叶原本一直在等来自第七狱的通讯——无论是领主或者魔王的，却只等来了那位血族将领的通讯，他接通，却没有听到人声，而是听见的咀嚼声。

咔吱咔吱。

咔吱咔吱。

一下，又一下，咬碎骨骼，混合着血液的咀嚼声，辨认得出口腔里是鲜肉混合着饱满的汁水。

沙利叶没有再犹豫，挂断通讯紧急招集了军队。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座陈旧的堡垒已经染上了一层新的血色。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沙利叶的手下都训练有素，见到那些四处走动的人形时也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什么啊？”

沙利叶没有答话。

那些四处行走怪物都血肉模糊，大部分身体表层都不覆盖着皮肤，依稀能辨别出人形，但四肢相对于人来说都过长了，还多了好几节，肚子又出奇得大，偏偏又有头发。它们浑身滴滴答答往下流血，各有各的奇形怪状，偏偏又身手敏捷，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蜂拥而去——关押尤兰的入口。

如果能纯粹视作怪物或许更好。但是沙利叶从它们身上感受到了还没消失殆尽的魔息。

——它们不久前还是堕天使。

清理完地面的怪物之后，沙利叶的手下也有不少死伤，他让他们都留在地面上，自己疾步进入堡垒，破开幻术的伪装还有空间魔法的布置，收起羽翼进入狭窄的通道，用风系漂浮术一路朝地下直冲。可惜没走多久，就被地下全被激起的镇压魔法阵干扰到心烦，只能收起法术一路往下跑。

通道极长极深，从听到魔兽的第一声嘶吼开始，沙利叶的耳朵内部就已经泛起如针扎般的刺痛。他忽略了这样的痛继续往下走，下面的动静已经不比地上小多少，越往深处走这样的吼叫也越清晰，不知道那个女人还有多大概率存活，沙利叶唤出佩剑，在最后几层楼梯上屈膝起跳，展翼直飞而起。

兽鸣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这次不仅仅是耳朵深处，沙利叶连半边头都跟着痛了起来，耳朵边有些瘙痒，滴滴答答的鲜红顺着耳边一路流下，染红了肩上的衣服。

地下监牢的地面已经被摧毁得七零八落，无数个覆盖着金属光泽硬壳的巨大蠕虫头部从地底探了出来，几乎把这个本就不够宽敞的地下空间塞满。它们一边吼叫着一边朝监牢里一个女人咬去，却总被她用敏捷的身手避开。

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多少诧异。她没有武器，但整个人却好像完全不被兽吼影响，目光镇静没有感情，眼瞳黑得妖异。

“我建议你不要打开羽翼。”她说：“这只会让你更容易被打到，米迦勒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奇怪的是耳边全是兽吼声，她的声音依旧显得很清晰。

只是这样一句话的功夫，她已经轻盈一跃，逼近其中一只蠕虫，看起来空无一物的手掌骨骼和皮肉在一瞬间发生变化，变成一把紫黑的刀，像是切豆腐一样切开蠕虫身上坚硬的外壳，又在它发狂之前跳开——然后被沙利叶抓住提到了空中。

尤兰困惑地抬头。

“别跟它纠缠，快跟我走。”沙利叶说，这下面全是封印和镇压的阵法，不展开羽翼的话，即使是他也无法自如地飞在空中。

“不能走。”尤兰说：“除非杀了它，否则我们不能走。它会跟着我去地面上。”

地面上没有这些干扰的阵法，要解决反而更方便。沙利叶本不想解释而是带着她直接走，却听见她紧跟着说：“它去了地面，异化过的堕天使如果沾到它，或者靠近它，都会异变失控的。会变成怪物。”

尤兰解释着解释着又停了一下，问：“——你异变过吗？”

沙利叶猛地顿住。

——血族的将领和看守全都死了，连残躯都没有，它们被撕咬，吞食，被那些……异变失控，变成怪物的堕天使。

那些堕天使都是哪里来的已经无法得知，变成那种样子，又被当场剿灭，什么痕迹都没有，要调查会很难，哪怕借助预言师。

他收起翅膀，在侧边墙壁一蹬作为缓冲，在地面带着尤兰落地，又放开她。

又一只蠕虫朝他们咬过来时，沙利叶侧身躲开并朝它砍去，附了法术的剑刃在切开蠕虫的瞬间让它的躯体燃起火焰，室内全是它死前的吼叫。

“这些生物不会痛，不会害怕。它们打不过你，但在完成任务之前，它们不会逃。”

沙利叶又劈开一只虫：“——你怎么会知道？”

“——我能感觉到。”

“你还知道什么？”

“这些虫都只是底下的怪物的身体一部分，它的身体在底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沙利叶把剑尖向下，直直朝地面插了下去，魔力顺着剑直灌入地面，充斥每一个角落！

千疮百孔的地面终于像是不堪一击的纸一样，整个塌了下去。

这个与她缠斗良久的怪物终于露出了全貌。它像一只巨大的硬壳蜗牛，深黑坚硬的表壳几乎可以顶替原先的地面，底下伸出了数百条硬壳蠕虫样的触手，同样是伸出触手的地方，中央有一个比其它蠕虫都要粗大，也更短的虫，正张大嘴，在一颗一颗地往外吐出一些粘稠拉丝的淡绿色卵状物。

尤兰不是很喜欢虫，即使沙利叶在，她也控制不住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以她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沙利叶已经如一只灵敏的飞鸟一样极速略过所有蠕虫，冰冷的剑光朝正中央那只直刺而去——随着他的动作，其他所有蠕虫不约而同地停止抽打一样的乱舞的动作，冲他咬来。

尤兰的视线完全被遮蔽，仿佛只是眼前一花，就看见前方噼里啪啦多了好几段蠕虫的带头残躯，而沙利叶的身影远远地停在硬壳上。

那些断头的蠕虫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又缓缓竖了起来，在空中来回摇摆，一下一下，随着许许多多黏液的流淌，断口出又长出了新的头。而正中央那只虫，它身上的硬壳全都打开了，有些黑色的尖长的软刺正在慢慢回缩。

双方暂时都没有发动进攻。

沙利叶脸色冷硬，他身上各处都有血迹缓缓渗出，但他只是抬手擦去耳朵流下的血，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去上面等。”

尤兰看不见他的正脸，只看见他一边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一刹那间邪气肆意的表情与之前判若两人，又飞速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出去之后把门关好，到我出来前，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管。”

（此刻麦麦正在越狱赶来的路上……）

存稿很多但是因为不满意所以一直在修，但是回头一看真的很久没更新了。

所以冒个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