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荔荔姐！”

毕梦梦一下蹿到薛荔面前，粉色毛线帽上的两个圆球，也跟着她蹦蹦跳跳。

面前活泼爱动的姑娘比她矮了半个头，将将十六岁，衣服口袋还挂着一半没塞进去的红包，她对薛荔笑着。

薛荔垂眼看她，眼神微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毕梦梦瞧见她这样，眼里刚还泛着激动，这会儿渐渐黯淡，笑也快撑不住了。

身旁的沈思服发觉不对劲，本就虚放在薛荔腰间的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薛荔终于回过神，伸出手将毕梦梦帽子上的圆球整理好，“新年快乐，梦梦。”

毕梦梦这才满足笑了。

被晾在一旁的沈思服，脑袋稍稍一偏，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只见他笑着张口，“怎么把我忘了啊，毕梦梦。”

“这样我可要告诉你哥哥了，你偷偷出来。”在毕梦梦惊恐的视线下，他拿出手机，“我找找啊，毕白在哪儿呢？”

毕梦梦年纪小，家人把她保护得也好，沈思服平时很少跟她开玩笑，这会儿哪能看出来沈思服在捉弄他，一下就急了。

“别这样啊，阿孝哥。”

她双手合十，做出“求求”的动作。

她今天确实是溜出来的，家里人多，吵吵闹闹，大多是些不认识的亲戚长辈，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偷偷从院子翻出来的。

反正那些亲戚的关注点不是她，有这时间应付他们，还不如去找庄脉呢。

于是，她便去了超市，庄脉在理货，他阿妈坐在货架边，慢慢吃着一颗已经快要氧化的苹果。

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庄脉终于同意跟她一块儿出来。

想起庄脉，毕梦梦刚想回头，身旁就多了两个人。

庄脉搀扶着妈妈，站在毕梦梦身边，他看向薛荔和沈思服，点点头，算打招呼了。

继而皱眉，有些歉意地开口，“阿妈有些不好，我先带她回去了，失陪。”

庄脉妈妈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状态时好时不好，出门时还好好的，这会儿就有些胡言乱语了。

他看向毕梦梦，询问她是要跟他走还是留在这里。

毕梦梦当然会跟他走，好不容易能跟他出来一趟，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临走前，她背对着庄脉，依旧对沈思服做出“求求“的动作，沈思服不禁发笑。

他哪会告诉毕白，不过是逗逗她罢了。

小姑娘不懂他的意思，依旧认为她即将完蛋。

她将眼神转向薛荔，在两人之间来回晃荡。

看着身旁逗弄上瘾的沈思服，薛荔咬咬舌尖，压住心里的涩，有些无奈地拍拍他。

在毕梦梦即将转身的前一秒，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拉链锁嘴”的动作。

毕梦梦才放心离去。

从庙里出来，已是十二点，午饭时间。

薛荔没什么饿意，更别说身旁吃了两碗面线的人了。

沈思服给陈兆才发信息交代两人不回去吃饭，薛荔站在他身旁，状无意提起，“你怎么知道毕梦梦是溜出来的？”

沈思服挑眉，将微信划给她看，“你是不是一上午都没打开过手机？”

薛荔凑近，一个名叫“XSSB”的群，在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接连收到几条消息。

【必黑无疑：老头子大年初一请了几桌客，我脸都要笑僵了。】

【必黑无疑：受不了了！！！端茶倒水当茶童，一上午烧了五六壶水，烧水壶还没坏掉算是走了大运了。】

几分钟没人回他，又在呼救。

【必黑无疑：@KnocknKnock@死神捞到一条金鱼@aiaand 溜出门被抓到了，谁来救驾，重赏！！！】

……

只可惜，薛荔一上午都没看过手机，这会儿从兜里拿出来，只剩百分之三十的电，应该是昨天回去忘记充了。

而沈思服，也只在付车费时匆匆看了眼，自然也就没人搭理毕白。

薛荔看得发笑，也难怪毕梦梦这么不想回去。

想起她走时，急得手像个招财猫一样，眼神在自己和沈思服之间来回晃，薛荔不禁睨了一眼身旁的人。

沈思服收到眼神，对着薛荔歪歪头，“什么事？”

“没事。”

路边小摊越来越多，早上那股恶心劲一过，在庙里挤了一上午，现下闻着阵阵香味，薛荔又被勾起了一些食欲。

薛荔瞥了眼身旁低头打字的人，“你饿吗？”

沈思服抬起头，“你饿？”

才跟陈叔说不回去吃饭，十多分钟不到又改主意，薛荔有些不好意思，抿唇没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沈思服，只差没在里面写上“我饿”俩字了。

沈思服看着她，一瞬晃了神。

三年前，河其县火车站。

薛荔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西南到东南，跨过一千多公里来找他。

说来好笑，他与她通了数不清的电话，陪她度过了难挨的日日夜夜，但这一面，却是他们的第二面。

她递给沈思服一束风铃花，沈思服愣了一瞬，连同她的行李一起接过，柔声问她，“饿不饿，要不要现在去吃饭？”

对面站着的女孩儿，远没有现在这么高，可看向他的眼神却与当下无异。

或许是刚见面有些难为情，薛荔捏捏衣角，她不说话，只这么看向他。

沈思服许久没有开口，薛荔困惑，对面这个人，一双好看的眼睛透过她，不知在想什么。

沈思服最近经常这样莫名其妙，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薛荔脑子里倒翻着日历。

大概，几个月前，她过完十八岁生日后。

跟他说着话，明明嘴边还挂着笑，眼睛却看着她直发愣，一次两次薛荔还算理解，次数多了，她便觉得沈思服像陈叔口中的“芭乐”。

心里纳着闷，手上动作也不再客气，两手捧着他的脸使劲揉，说话语气却轻柔，“你在想什么呢？”

“哥？”

一声“哥”终于把他拉回现实，脸上乱动的双手，看着用力大，却没感到多少疼痛。

-

沈思服钻进厨房给她做炒米苔目，沙发上，薛荔看着他递过来的红包没了动作。

好厚两个。

一个是沈思服的，另一个，是陈叔的，陈叔怕直接给她不收，拜托沈思服转交给她。

陈叔想的没错，她确实不会收。

陈叔平日里对她够好了，可与他有直接关系的是沈思服，她不过是如河其其他人所说的——“大拖油瓶带回来的小拖油瓶”。

从她踏上河其的那一刻起，沈思服一个馒头要分她一半，床让给她自己睡沙发，供她上学，养活她，花光了所有积蓄也没对她抱怨过一句。

思及，薛荔又想起昨天张丁丁说的话。

“你以为沈思服是什么好东西吗”。

薛荔没忍住咧嘴，他能两次救她于水火之中，还不算个好人吗。

红包收好搁至一旁，却没想到从中掉出一张纸条。

字体遒劲有力，薛荔认得，是陈兆才的。

看着纸条上的字，她脑袋嗡一声，过了好半响，才缓过神来。

“雪雪，新年快乐。

你不愿一同吃团圆饭，我便知晓了，你心里还是有隔阂。

这件事是陈叔不对，先向你道歉。

你初来河其，阿孝才十六岁，他那时才从那堆乱遭事里爬出来，生活走向正轨。

怕他照顾不好你，也怕他耽误自己，我才那般不想见你。

但我错了，你坚强、独立，就算没有阿孝一时的帮扶，也能过得很好。

雪雪，叔叔向你道歉。

这些钱你拿着，你已经十八岁了，多些钱在，有时也会多些底气。”

薛荔颤着手将纸条放回。

她蓦地有些懊悔。

茶几上的手机震了震。

来电了，薛荔凑近，是沈思服的手机。

来电显示：冯辽。

两人的朋友圈算是共享，朋友都互相认识。

冯辽在本娜街经营一家服装店，卖一些奇特的花衬衫。

薛荔收拾好情绪，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走，温吞招呼沈思服，“冯辽电话。”

沈思服头都不抬，伸出一只手接过。

许是一只手不好操作，他只好偏头，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中间。

薛荔走近，伸出手轻轻抽出来，贴在沈思服耳边。

空出的那只手握住锅柄，“要多少？”

厨房空间小，两人凑得又近，沈思服接电话从不会避着薛荔，手机听筒里的一声一响薛荔都听得清清楚楚。

对面那道声音很年轻，干净清透，或许是大年初一第一个电话就是借钱，他越说越小声，“五千？真是不好意思啊阿孝，大过年的还麻烦你。”

沈思服丝毫不在意，手上动作依旧，“没事，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炒米苔目也熟了，盛出装盘，一气呵成。

洗锅的空隙里，他扭头对薛荔说：“你给他转一下？我现在空不出手，支付密码没变。”

薛荔拿起他的手机，给冯辽转了五千块钱。

“又去找姐姐了吗？”薛荔夹起一筷子，抬眸问沈思服。

冯辽的姐姐十一年前无故离开河其，这些年一直奔波找她，四处找人打探消息，被骗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十多年来，劝他放弃的人多了，更有些不盼着人好的，说话难听的，见着冯辽就取笑，“十多年还没找着，人死都要化成灰了吧。”

冯辽是个急性子，听见这种话一点就炸，沈思服前后不知道去警局捞了多少回人，近几年开了店，做起服装生意，性格才收敛点。

沈思服擦干手上的水，坐下“嗯”了声，“不然哪会找我借钱。”

冯辽自己穷死饿死都不会开口要别人帮他，服装店赚的钱，全花在找姐姐上了。

靠着椅背，沈思服把玩着手腕处的银镯，他漫不经心说话时，带着沿海地区特有的腔调，不重，意外的好听。

薛荔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她呆滞看着米苔目，几筷子都夹不上一根，麻木往嘴里塞。

或许上午不应该嘲笑沈思服的，毕竟，现在的她与沈思服没差，像个“芭乐”。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心情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心里乱得很，她干脆放下筷子，看着沈思服将镯子收在衣服里，又点开手机。

沈思服察觉她的异样，从手机上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神，疑惑道，“怎么了，今天的不好吃？”

薛荔没说话。

早上那点苦涩涌上心头。

她又想起冯辽说的话，在沈思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兜里揣着最后五十块，都愿意分他四十买车票。

又想起前年冬天，他半夜送隔壁阿嬷去医院，给她找小狗一双手冻得通红。

还有庄脉，替庄脉照看阿妈，尽管冷着张脸，却不断安抚着她的情绪。

他对她好，对冯辽好，对阿嬷好，对庄脉好，对毕梦梦好，他对谁都很好，好到她在其中找不到一点特殊。

心里乱糟糟，嘴边的话绕成了一团毛线，勒住她喉咙，窒息感再一次袭来，如同当年一头栽进海里一样痛苦。

恍惚间，她又一次回到那天。

冰冷的海水没过她的鼻腔。

直到沈思服的声音传来，他将她抱住，颤着手一遍遍安抚她，声音抖得不像样。

她就这样睁开眼，海水浸灌每根血管，冲刷所有悲痛和不甘。

自此，重获新生。

＊芭乐：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