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长久不散，小飞魔群慢慢失去耐心，几乎无穷无尽的酸液再度降临。失去视野，酸液喷洒变得完全随机，零零散散覆盖了整片雾气下的土地。

终于，雾散去。地面上，人们或趴下，或靠墙，或瘫倒。有的已经昏死，有的只能小声哀嚎。伤口因腐蚀而暴露出白骨，鲜血四下流淌。

小飞魔群睁大红眼，兴奋的嚎叫此起彼伏，庆祝此次狩猎的成功。

可这种友好的氛围般并未持续太久，下一秒，魔物们突然开始互相攻击，或用爪子切下同伴的四肢，或用翅膀干扰同族的飞行，或用牙齿撕咬同类的躯体。

荷尔蒙充斥大脑，失去外在威胁，它们逐渐显露出本性。

搏杀与嚎叫随着坠落的尸身愈演愈烈，断肢与鲜血如细雨般落下，空气中充斥腥臭与微咸，非人尖叫响彻夜空。

一只健壮的小飞魔最先降落在哨站上方，它是繁殖斗争中的第一位胜者。如果没有意外，它能够好好饱餐一顿，并把成色最好的脑髓带给心仪雌性，换取繁衍的权利。

它找到一具强壮的尸体，正想砸开脑壳，吮吸其中最甜美的汁液，却忽然愣住。

哪怕智力不高，哪怕繁衍与进食的欲望充斥大脑，哪怕胃无时无刻在尖叫，它也依旧感到强烈的违和。

那些尸体的脸上光滑一片，没有五官。

尸体与血河化作轻烟散去，矿工们抡动铁镐，大吼大叫地从阴影中冲出。

小飞魔们才意识到中了圈套，拼命拍动翅膀想要逃离，可他们离地面实在太近，翅膀也多数因同族相残而受伤。

矿镐挥下，鲜血与碎肉飞散。有的跌跌撞撞离开地表，却被等候多时施法者轰下，最后在恐慌与愤怒的矿稿下化作一摊肉泥。

所剩不多的魔物们冲出包围圈，回头朝地上的人们发出嚎叫，振翅飞向远方。

不远处的山石上，克劳克坐倒在地，笔与书被随意扔到一旁，双手撑住上身，脸色苍白，大口喘气。

这么大范围的幻术对评级只有E的幻术师来说，还是太勉强。但凡小飞魔智商再高一点，他这粗糙的法术都不会起效。

克劳克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药盒，倒出十几颗魔力糖，一把全塞进嘴里，脸上的苍白才好上些。

“森德先生？”多伦捧杯热水，从身后小心翼翼地走来，不知为何，每次他一靠近这位漂亮外国人，就感觉浑身不自在，“您需要喝点水吗？”

少年打量着多伦，龙人的种族优越性在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肌肉撑满工作服，线条轮廓在汗水下清晰可见。身高两米有余，体型也比人类大上一圈。但这并不显得臃肿或过于壮硕，因那身形比例十分完美。

他的目光又移到龙人脸上，虽说矿坑的工作让龙人的皮肤有些粗糙，但这确实是张好脸。与自己换头长发与打扮，就会被认成女孩的面容不同，多伦的五官较为硬朗，放在上辈子绝对会让不少女性为之疯狂。

多伦浑身一僵，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再次笼罩住他，他不安地后退半步。

“十分感谢。”克劳克微笑着接过热水。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一路传到骨髓，他咬咬牙，下意识放开手……

热水打湿下身，二人一同沉默。

多伦低下脑袋。他又搞砸了，应该让别人确认下水温再拿过来。

克劳克闭眼，拍拍被沾湿的下摆，岔开话题：“还有什么事？”

龙人看见少年烫得发抖的双腿，脸涨得通红。

克劳克仰头，看向多伦忐忑不安的脸，从口袋里掏出魔力糖果，取出一颗，塞进他手心。

“别在意。”

多伦愣了愣，犹豫着把糖塞进唇里。薄荷的清爽沁满喉腔，让他一激灵，冷静下来，想起铁皮叫他干的正事：“那个，森德先生，铁皮先生让您休息好后，到哨站去找他。”

克劳克点头：“我现在就去。”

他让多伦带路，自己远远跟在后头，偷偷捏捏指尖，手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那里。少年眯起眼，朝手上吹口冷气，摇摇头。

果然，他还是不擅长和人交流，不过是微小的触碰就让指尖滚烫无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适应。

“先生？”多伦在他眼前挥挥，拉回他发散的心绪。克劳克定定神，和龙人一起爬上哨塔。

他的体力还没回复，又一路爬上哨塔，头有些昏，靠着栅栏，好不容易站定。多伦想上前扶一把，又怕控制不好力道，只能愣在原地。

一股视线赤裸裸看向他。克劳克扭头看去，发现目光源头是那名精灵。

他抖抖肩，正想后退，就看到多伦向前一步，把他挡在后面。

精灵看向多伦的脸，龙人像是做错了的孩子般低下头，但没有让路的意思，于是精灵收回目光，走到一边去。

龙人回头解释：“桑迪亚哥先生是好人，但他对长得好看的人极其感兴趣……”

多伦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小声嘟囔，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铁皮正指挥工人们清扫现场、照顾伤员。

这一切不算顺利，有矿工宁愿伤着，也不接受铁皮递来的绷带，嚷嚷着要去到城里就医。

若是以往，矮人会干脆把绷带甩到伤患脸上，但碍于与老板的协定，只能忍气吞声，按住发疼的脑袋，让人叫马车，把人送到卡亚多斯医院去。

等事情处理的差不多，矮人回头，几秒内就把面前这位外国年轻人打量个遍：“很明显，大范围施法对您有些勉强。瞧您，累到……裤子都湿透了。”

黑发幻术师抽抽嘴角，多伦蹲在角落里自闭。

“别生气，开个玩笑。”铁皮哈哈笑，伸出短小的手掌，“铁皮·黑，这座矿的工头，也是狩猎夫鲁夫鲁任务的发起人，你好。”

克劳克低头看着这位像毛球成精一样的矮人，半蹲下，微微触碰手掌最前端，又飞速缩回来：“很高兴认识您，但在那件委托前，我希望先把临时委托的价钱结清。”

铁皮看向青草，高大健硕的兔兽人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袋，里头响起沙沙声。

“这里面有六百金，您可以清点下。抱歉，我们本应该付更多，但我们得给狩猎夫鲁夫鲁留下经费。”

克劳克没有讨价还价，甚至没有点数，就把钱全倒进魔法钱包里。

等少年整理完毕，矮人点头：“我们来聊聊接下来的委托吧，不过得换个地方，到我办公室去。”

言毕，铁皮对蹲在角落里的龙人吹声口哨。多伦深呼吸，站起，阴影像是小山般笼罩克劳克，说声：“失礼。”便将他横抱而起。

一阵失重感传来，克劳克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到达地面。

龙人感觉不到手中重量，太轻了，与羽毛没什么区别。这两年来，他不止一次这么做过，但仿佛稍用力，就能捏碎的人还是头次见。

多伦看向怀中人的脸，生怕用力过猛或是鳞片过硬，让人难受。幸好，森德先生看上去并无不适，只不过，当自己看向他的脸时，怀中人却别过头去。

果然是被讨厌了，就不应该去送水……多伦心里有些空，胡思乱想着。殊不知克劳克的反应与之前的事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因为与生人大面积接触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直接炸毛已经算是很有定力。

矮人、精灵与兽人旋即跟上，铁皮领头，带众人走进一座营帐，坐上办公椅。

桑迪亚哥替他点燃蜡烛，多伦帮克劳克拿来座椅，青草守在门帘边。

铁皮给自己和克劳克倒杯热水：“秋天的晚上，没有什么比热茶更让人惬意，只可惜我茶叶用光了。唔，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热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喝得习惯。”

“没事。”克劳克小心碰碰杯沿，确认水温没有问题，才捧起水杯，温热慢慢将触碰造成的不适慢慢消去。“我老家和这边不一样，更习惯开水。”

“那就好。”铁皮让多伦从一旁拿出矿坑地图，展开，其上各种隧道交错，像猫咪盘乱的毛线团。

“你对夫鲁夫鲁了解多少？”他问。

克劳克摇头：“我今天刚到卡亚多斯。”

“好吧。那简短说明一下：夫鲁夫鲁是在一百多年前就被确认存在的传奇魔物，初步判断是只活了三百多岁、不知因什么而变异的龙蚯蚓。以往栖息在矿山最深处，但最近却极其活跃。”

“实际上，不只是它，最近整个库卡撒的魔物都有点暴躁，鬼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们在矿道里遭遇过夫鲁夫鲁几次，它的危险度在传奇里是最低档。但它皮糙肉厚，自愈力极强，凭我们几个，真拿他没办法。”

铁皮用红墨水钢笔在地图的某个角落画上一个圈：“只不过，我们也有计划，这处矿是由一群不稳定的魔水晶构成。你要做的，就是将它引入这里。”

“我们准备好了大量炸药，爆炸会引发魔水晶共振，造成巨大的魔力震荡。哪怕是传奇魔物也不可能抗住这个量级的冲击。”

克劳克点头，又皱眉：“为什么要雇人，矿工们应该都能帮忙才是，只是做诱饵的话，凭数量也能吸引巨型魔物的注意力。”

铁皮许久没有说话，他闭眼，喝光热水，咳嗽两声，才缓缓回答：“他们可不会听我的，我能压着他们纯靠老板的任命。狩猎鲁夫鲁也不是为了矿区，而是为了我们与老板的约定……”

帐篷的喧哗打断铁皮的话，他皱眉，这样热闹实在不正常，于是吩咐道：“多伦，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多伦掀开门帘往外望去，扭头，目露惊慌，低声说：“老板来了！”

桑迪亚哥眉心收紧，青草烦躁的甩甩兔耳朵，铁皮上身后仰，差点从座椅上摔下来。

下一秒，屋外的冷风“呼呼”吹入帐内，一名年轻绅士弯腰钻进来。

他戴有黑色高礼帽，一头棕发被发蜡梳向后头，眼睛上卡枚单片眼镜，纯金胸针在西服上熠熠生辉，好似要去参加什么舞会。

绅士的目光从四位“异类”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克劳克脸上，眼眸微亮，整理下领带，手杖敲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啊，真少见，居然有客人光临，是铁皮找来的帮手吗？”他笑起来，对克劳克点头。

克劳克正想起身行礼，绅士却让他坐下：“不用太客气，我在城里已经受够了繁文缛节，在我的地盘都可以轻松些。对了……”

他从怀里掏出枚蓝宝石，扔到克劳克长袍上：“我第一次见到黑发黑瞳的外国人，这个就当做见面礼与谢礼，感谢您保护了我的矿坑。”

其实我已经收过委托费。克劳克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看见宝石，就把话咽回去，默默把蓝宝石收起来。

“今早我听乌鸦叫的厉害，就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矮人呼吸不大规律，却还是挤出微笑，“本以为是刚刚的危机，没想到是八百年见不上一面的老板大驾光临！”

“我听说矿区被小飞魔袭击了，毕竟是我的产业，关心一下不是很正常吗？”老板语气十分柔和，“我很高兴工人与我的财产都没有任何损失。”

“呵！你居然关心矿区？要不是你忽视我们两天前的经费请求，我们今日也不会陷入苦战！”桑迪亚哥冷笑一声。

“嗯！”青草用力点头。就连多伦都忍不住闭上眼，头偏向一边。

被称作老板的青年掏出烟斗，点燃，升腾的烟雾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我事情不少，不可能关心到方方面面。但你要相信我对下属的关怀。这不，我刚看到你的报告就带着补给赶来了，没成想灾难已经结束。”

“那还真是谢谢您的马后炮。”铁皮轻轻鼓掌，“既然东西送到了，那请回吧，相信我们的大老板也不怎么习惯待在荒郊野岭。”

“我正有此意。”老板后退一步，抬起礼帽，“看到矿坑没事我就放心啦，再见各位。祝你们狩猎愉快，各位的自由正在彼岸招手。”

门帘掀开，老板向门外的工人们点头示意。工人们赶忙让开路，弯下腰，虔诚地跟在后面，试图挽留：“老板，再多坐会吧！”

“老板，您不在，那矮人要把天捅破了！”

“老板……”

克劳克抽抽嘴角，在他近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中，真没见过把pua做到这种程度。

“我真是受够了那家伙。”铁皮给自己倒杯热水，慢慢喝上一口，对克劳克稍作试探，“你觉得老板怎样。”

克劳克蹙眉，思及铁皮才是雇主，那位老板也已经走远，回答：“不好说，但从目前来看，我不大喜欢他。”

“哦？”

“他说受够繁文缛节，却穿着贵族在正式场合才会穿的礼服上门，这不合理。”

“而且他既没自报家门，又对我的名称毫无兴趣，说明他其实从未把我放在眼里。更别说他给我谢礼的方式是丢过来，这可不是感谢的态度。”

“不过我只跟他接触了一次，也许他只是觉得自我介绍很麻烦？或是单纯喜欢把礼服当便服穿？嗯，至少那颗丢下的宝石足够说明他的傲慢。”

铁皮把木杯敲在桌上，已经微凉的水撒了一地：“我很高兴你没被他的表面慷慨收买，不然我可能不会雇你。”

“他叫佐斯·麦乐迪，卡亚多斯有名的商人，在人类中口碑很好，但是……哼，多伦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多伦微微挺起胸膛，克劳克眨眨眼，很想说这不是什么好话，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话说，刚刚他提到了卖身契？”少年想起刚刚佐斯说的话，瞟眼多伦，皱眉。

“没错，我们是被买来的。唉，幸亏近几十年奴隶贸易打击的很严，不然我们签的可不是卖身契这么简单。”铁皮叹口气。

这下麻烦了，这个世界的契约可不单单是张纸，而是类似诅咒性质的魔法，构成极其复杂。克劳克必须带走多伦，但多伦在有卖身契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跟他走。

“那么，我们来聊聊任务。”说是这么说，但克劳克其实是在试探，“夫鲁夫鲁再弱也是传奇，我想，你们应该不是单纯为矿场而想狩猎它吧，从之前小飞魔的战斗中可以看出来，你们不弱，但也没那么强。”

.“我们跟老板做了交易，只要我们能击杀夫鲁夫鲁，他就会毁掉我们的卖身契。”桑迪亚哥插嘴补充，“虽说我们也不信任他，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铁皮揉揉太阳穴。青草点头附和，多伦沉默不语。

克劳克低头思考，本来，如果他搞不定夫鲁夫鲁，可以赔偿违约金离去，只用想办法带走多伦就行。

但现在，为了完成女神的任务，他必须完成这项委托。如果最后失败……那也只好放弃，反正他已死过一回，哪怕被收回生命，也没有抱怨的道理。

屋外风似乎大了，像有人在哭。混杂着营帐内报时钟的钟鸣，尖锐而急促。

时间不早了，铁皮准备把剩下的事留到明天再说，对少年点头：“今夜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得到地下去。”

“等等！”一直沉默的多伦叫住铁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声音慢慢弱下去：“森德先生还没有住的地方……”

“啊，我……我忘啦。”铁皮支支吾吾道。

“嗯！”青草用力点头。

克劳克拿起放凉的水，喝了一大口。

桑迪亚哥一言不发，看向克劳克，眼中露出玩味来，向前一步。

“我那里还有位置。”他说。

“唔，我记得多伦的房间里还有空位。”铁皮无视精灵的话，看向龙人。

龙人浑身僵硬，满眼不可置信。克劳克手一抖，水又溅湿衣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