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近海，多湖泊，有渔村，自然也少不了渔民。

江州西部的下坳村里，瘦高的女人盯着眼前这堆已经快要枯萎的草，开着紫色、白色、黄色的蝴蝶形花瓣，清淡的香味，蜿蜒的藤蔓。

这是十多天前，母亲带回来的海货里夹杂的‘海草’，估计是害怕东家发现私自带货，才找来这些弯弯曲曲的小杂草前来遮蔽。

“苏玉吃饭了，你盯着那堆草看什么！”带着围裙的女人大声问道。

回神的苏玉摇了摇头，回到餐桌上，看着这满桌青黑、不沾荤腥的饭菜，一家人除了前不久回来的母亲气色好一点外，各个骨瘦如柴，身上并无二两肉，尤其是才满三岁的妹妹，更是瘦瘦小小一只，她有时都不敢多看，只觉得心疼。

原以为母亲回来了就好了，可母亲回来了，希望也破了，好像没人能改变这一切，一家人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看着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在码头扛货赚来的血汗钱，转手就到了奶奶手中补贴着堂兄一家。

为了那些所谓的忠孝仁礼，为了她母亲不被千夫所指，她忍到现在，苏玉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掐进肉里，浸出血渍。

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她从厨房里翻出来一个打满补丁的布袋子，将那些枯萎的海草胡乱装在一起，就朝昨天看到的那个集市走去，不管能不能卖出去，都应该尝试一番。

她受够了这样日复一日，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生活，那种良心上的意难平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午夜梦回时父亲还在时的岁月。

曾见过耀眼的光，她又怎么甘心，余生走在黑暗的夜里，她苏玉还不认命。

站在店门口，看着半开的店门。

“您有什么事？”打着盹儿的店小二，看这人站着不动，试探道：“您是来卖海草的？”

见人点了点头，店小二立马精神了，将人请了进来，扯着嗓子朝后院喊道，“少爷，来人了！”

战战兢兢进去后，苏玉不曾坐下。

片刻后，迎来了一个容颜灵秀，气质清雅的男人。

眼见苏玉行礼。

“不必多礼，我姓楚，不知姑娘今日要卖什么？”楚衡开门见山。

“这个我也不认识，我打开给三位看看。”苏玉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个‘海草’能不能得到青睐，将袋子中的草拿了出来，日近中午，‘海草’貌似又枯萎了一些。

混着浓重的鱼腥味弥漫开来的草本味道。

本就没底的苏玉，这会儿更泄气了。

伸手接过的薛仪，将其摆在桌子上。

楚衡心里一悦，如果他没猜错，这开蝴蝶花的是豆角，这玩意儿他以前见过。

另一个应该是它近亲，感觉长得差不多，都有藤蔓，估计是某种豆子，虽然有些枯萎，但养活它们，应该没问题。

“这两个我都要了。”楚衡捏了捏尚还能被救活的豆藤，“有点蔫，说说你心里的期望值？”

明显怔住了的苏玉，挂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有了落点，在来之前一直不觉得这东西能买，即便能卖也不觉得值钱。

“楚少爷觉得它值多少？”苏玉说完，顿了顿，犹豫片刻后迟疑道。

“不然你们就给我十两银子好了，日后我母亲若是还得此物，尽可给你您送到府上。”

“你家有人出海？”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能找到出海的人，要收集什么岂不是更容易。

“是，船上需要后厨帮工，我母亲手艺尚可，每月都会和商队出海，这是上次出海带回来的。”苏玉解释道。

“这样的话，我们到是可以做个长期买卖，以后专门带些花草回来，我这边高价回收。”

楚衡伸了一指，示意张云，他便起身去了后院，薛仪也坐到一边写起了契书。

字体工整，笔迹略显稚嫩，毫无风骨可言，怎么看都像是个速成新手。

没多想的苏玉，签完字，心里松了口气，一时间高兴不已，弟弟的学费有着落了，一会儿回去还可以给小妹买她最喜欢的肉包子。

落章契书成，楚衡将五十两递给她，“这是你这次所得。”

掂了掂银子重量，苏玉不可置信地看向楚衡。

“这多了，你们给多了。”

“拿着吧，出海不易，而且日后我们还有事麻烦你。”

眼见人从一脸惊喜到一脸的怀疑、戒备，这个小麦色的小女娘倒是个有道义的。

“放心，不会让你挣不义之财。”楚衡指了指她身后的凳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说，“被雇佣出海的人多吗？”

“每次商队出海都会雇佣一些人，因为佣金高，所以村子里水性好的都会去。”苏玉一时不放心，半真半假道。

“这样的话，出去的人不少。”楚衡掰着指节，思考着。

“我想找人组织那些常年参加出海的人成为一个团队。”楚衡指了指那几棵豆角，“就像这样，每次出海都能给我带点东西回来，有用的我买，看你要不要负责这个工作。”

“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合适的话，具体工作对接我的人。”

“仅此而已？”

“带回新鲜的作物，仅此而已。”

欣喜若狂的苏玉，一双眼眶通红，差点感动到哭，她今天这是遇上什么神仙人物了，这人怎么这么好，说是救她全家于水火之中，一点也不为过。

“可以，我可以。”苏玉立马答道，她收了这一百两银子，这点小事比起码头搬货再简单不过了。

“行，明天就来店里找薛仪，听从他的安排。”楚衡一一介绍店员，几人相互打过招呼。

“这两位虽是小公子，却是我府上的得力干将，日后有事尽可找他们相商。”

小小吃惊一下的苏玉，很快反应过来。

“好，我会想他们请教。”

见人急匆匆出门。

想到之前探讨酒楼选址、人员雇佣等问题，楚衡对身边的薛仪、张云说道：“她对江州熟悉，可以帮我们不少忙。”

说罢，拿着豆藤进了内院，找来几个花盆将这豆藤角种进去，过两天后，几株豆叶子慢慢舒展开来，这随风招摇的样子，好似和他打招呼一般，藤蔓渐渐舒张攀爬上支架，粉紫色小花苞格外引人注目。

拎着大包小包的苏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遍遍回想今天的经历，脸上止不住的笑容，一早晨的时间，就是天堂地狱的距离，她真庆幸自己今天出门了，又庆幸母亲走运拿回来的东西，得东家喜欢。

看到自己手中的东西，感受到胸口微微发热的包子，苏玉一时间竟然有点眼涩，有段时间她一度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会在码头扛货。

母亲不在，这个家需要她顶起来，有时候忙到没时间吃饭，回去就倒在床上休息，这几年除了干活，整天脑袋里想的就是挣钱，她快被这种日子给压垮了。

有时候睡不着，都在想什么：村里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奶奶堂叔一家的纠缠，弟弟妹妹们越发瘦削的身影，还有对自己的失望吧。

越来越近的村口，苏玉抹了把脸，从今往后，好好跟着东家，她要成为东家身边的第三位管家。

那两位小公子，未曾受制于身份，依然可有这般大作为。

父亲在时，她曾读过几年书，虽说资质平平，侥幸识得几个字，可她既然能杠得动大包，跑得了腿，只要东家肯给这个机会，她就一定接得住。

世上少有难成之事。

秋风拂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许是因为苏玉的宣传，之后几日里，店铺里还有不少人来售卖，也有一些人拿着本地的一些奇珍异草来贩卖，楚衡一一见过，能确定的，他都告知了用处，或者找人鉴定，那些不确定的也留了一些种子或秧苗。

虽然不少都没问题，但也有他没见过的，而且谁知道这些农作物在往后都岁月里，有没有大变样，只有等它结果了，才知道答案。

百姓对大部分植物的用处都不知晓，楚衡倒是阴差阳错得到一些藤椒种子，还有人带来了胡椒，又多了两味调料品，瞬间丰富了他的小餐馆。

九月建阳，丹桂飘香。

俞音看着林逸派手下将烂醉的人扶进马车，皱着眉，出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烂好心，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了，我只是看他日子不太好，最近的事，你又不是没听说，帮他一把而已，他和往日里伸手帮一把的人没区别。”林逸抱着俞音的胳膊耍赖道。

“切，我才懒得管，他去退婚害得子舒沦为笑柄那天就应该知道这样的后果，子舒可没欠他……”俞音越说越气，恨不得拍死这个人。

听到这话，林逸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一时的无心之举，对好友来说并不好。

“我错了，是我不对，别生气了！我们不管他了，先去吃饭。”林逸拿过旁边的薄毯丢在楚傲白身上，示意车夫将人送回王府，随即拉着俞音走了。

“看着那人就烦。”俞音忿忿说着，“你下次小心点儿，出手相助也要看对象。”

“嗯嗯，这不是看他怪可怜的嘛！”

“哼，他可怜？他若是可怜！这建阳城就没可怜的人了，光是殿下这个身份就足够让这个身份的人，在寸土寸金的建阳城百年无忧了……”

“嗯嗯，知道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处，马车里装睡装醉的楚傲白缓缓睁眼，那双枯若干井的眼听着话，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身上的薄毯，很软很暖，清新淡雅脂粉味传来，让人心安。

困倦袭来，这人窝在狭窄的马车上睡了过去。

下马车时，楚傲白转身看着那张薄毯，想了良久，还是伸手将他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