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中途休息,喝着茶的楚云天,看福宁支支吾吾,神色不耐,“说!”
“陛下,七殿下已经跪了四个时辰,中途晕了又回来跪着,您看……”
嘭的一声,只见茶水飞溅,杯子被掷在桌上。
“他要跪就让他跪!”
屋檐上的鸟雀,一哄而散,簌簌飞去,屋内奴婢吓得跪了一地。
隔了半晌,高位上的人带着怒意,中气十足道:“让他滚进来!”
被人扶着,前脚刚踏进门,楚傲白便开口请旨:“恳请父皇,准许儿臣退婚。”
听到这话,本就不悦的楚云天立即变了脸,冷冷道:“朕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理由退婚?”
“父皇,儿臣……儿臣没有大道理,只是他顾云深并非我所求,亦非我所爱,儿臣不想娶,亦不愿娶。”
“没有大道理?”楚云天震怒。“朕看你有的是大道理。”
“肆意妄为、不计后果,当真毫无长进!今日你跪在殿前要求退婚,可有想过会是什么后果?你倒是学得好,长跪不起以此威胁朕!”
“你没大道理?朕看你有的是自己的大道理,你前脚进来,后脚这件事就能传遍建阳城,朕问你,今日若是退婚,你当顾家如何?你当西北十万边境战士如何?你又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届时又当如何善后?”
楚云天居高临下,看着楚傲白,神色复杂:“名师大儒,悉心教导十几载,这就是你学到的?”
看到那个失望的眼神,原本理不直气不壮的楚傲白,这会儿反倒平静了。
母妃也好,二哥也好,他们都这样看他,不耐烦、怒其不争中带着嫌弃之意,希望他懂事安分,不要无中生有、无事找事。
他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只要照着走就好,就可以,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多话,不要给他们平添多余的麻烦。
他们都很忙,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所以只有需要自己配合时才会出现,可安排好一切后,就会立刻抽身离去,他只有等,等下一次他们还需要自己的时候,就会回来找他。
楚傲白好像一直都在等,等他们回来,等自己被安排,等他们需要自己,好事也好,坏事也罢。
总之,从小到大,所有事都被母亲、二哥提前安排好。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父皇……
楚傲白惨然一笑,“那父皇您呢?您又怎么会想到赐婚?又为何会单单是我楚傲白?这建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与他顾云深势同水火。”
“即便是这样,娶了他,就对得起顾家、对得起边疆数万战士、就堵得上天下百姓、悠悠之口吗?我尚且不说,那他顾云深呢?他就想嫁给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毫无建树、天天欺辱他的人么?”
“就算是,就算他想!父皇,那我呢?若我对得起所有人,又有谁对得起我?”
“凭什么?”楚傲白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在母亲与二哥那里,他不曾找到过答案,也未能靠自己想清楚这些。
以前或许没能想这些,如今,只要不触及,可以装作万事安好,可一旦他们拿着以前那副做派来应付自己时,藏在心底的抵触与反感,瞬间卷土重来。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
“够了!”
桌角的砚台飞了出去,墨汁泼了一脸后,鲜红顺着额角缓缓流下。
“对不起你?谁对不起你?!”
楚云天气极了,看着他一身狼狈,倔强的样子,压了又压的愤怒几乎要将自己点燃。
因气愤而微微颤抖的手在伸出去时,看到他额角的伤,楚云天努力平息后,指着门外,“给我滚回去,等你不谈谁对不起谁时,再来和我说牺牲和成全!”
候在门外的内侍见状,麻溜上前地将人连拖带拽带了出去。
昏暗处,静默的楚云天,一个人不知道想着什么,只是长久沉默着。
身后的福宁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陛下,保重龙体。”
半晌后,楚云天揉着额角,颇为头疼:“宣旨时,顾府可有异议?”
福宁顿了顿,“回陛下,顾府一切正常。”
“他就没有不甘心?”
“奴才愚钝,昨儿顾小将军瞧着挺平静,像是早就料到这事。”
听到这话,座上的人眯了眯眼,不再多说,长叹一气后,又很快敛了脸上的怅然,“来人,去查老七最近的事。”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书房一闪而过。
不多时,案头的纸条上详细记录着皇贵妃最近所有的小动作。
三番四次的明谋暗算,她是当顾家没人了么!楚云天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
“带话过去,让她安分守己,再做多余的事,就一辈子待在裕和宫,别出来了!”
身后站着的福宁,听到这话,怔了片刻,随即上前:“奴才这就去。”
浑浑噩噩回到府中的楚傲白。
看着欲言又止的管家。
“怎么?”
“二殿下让您去书房。”管家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殿下,您进宫退婚,贵妃娘娘被陛下禁了足,二殿下发了好大一通火,您一会儿进去,一定要小心,低低头、认认错,可别再惹了二殿下,少受些罪,是不?”
夏日里的热风,明明轻飘飘的,绕在周身,却像枷锁一般,困得人直往掉!
院中的四方天地,他生活了近二十年,可最近他才发现,原来他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他以为自己都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是很熟悉、了解的。
可当他不沉溺于自己虚构的世界,走出去时,才发现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人也好,物也好,世上是没有一层不变的。
从书房急匆匆赶出来的人,对他怒目而视,言辞凿凿,大庭广众之下,桩桩件件、细细数落他的罪过,那些不堪、贬低,声声入耳。
本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可阵阵刺痛的心脏,好像在告诉他,自己没那么有用!
有那么瞬间想:要是能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就好了,可……走又能去哪?
这天下之大,这么就没有他楚傲白的一隅之地?
顾府。
眼见步履匆的楚衡进来,头次在这张脸上看出一丝急迫,轮椅上的顾峰低头喝茶,默不作声。
边上刚放下茶杯的俞音:“三殿下这是?”
“听说小将军即将出证,可是我来晚了?”楚衡看了一眼,料想人应该已经走了。
俞音神色淡淡:“确实晚了。”
有种事情脱轨引起的不适,楚衡眉头紧凑,怎么这么急,“可否告知,小将军启程多久了?”
“三殿下!我想问殿下以什么身份前来?又问这些做什么?”浮于表面的假笑,俞音嘴上也不饶人,“殿下不会开口诓骗我说:是因为你与子舒之间的友谊?”
“如果是这样的话,殿下可是会被乱棍打出去的,毕竟我们子舒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如今身上可再担不起任何流言蜚语。”
如此说着,俞音脸上神色冷淡。
察觉到他的敌意,楚衡倒也没在意。
几次接触,顾云深虽说面上冷、又睚眦必报,却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所以他的朋友不会无理取闹,再者俞音话里话外,都是为顾云深着想,人也没说错,确实难让人生气。
只是直觉告诉他,小公子不告而别很可能和这个有关。
“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周全、亦或是做错了什么?还望俞小公子明示,我确实找小将军有事。”楚衡拱手作揖,态度诚恳。
这人当真是有几分气度!俞音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子舒会看上他。
虽然他没看透,总觉得这样的人,远不会是眼前看到的这样简单无害,可深究却也说不出来什么,算了,子舒也并非傻白甜;再说了,还有顾二哥他们,可转念一想,依旧生气。
俞音说话直接,“你既选择了金银珠宝那些俗物,又何必赶着装模作样,人都走了,装给谁看?”
俗物?仔细想来,除了那天进宫,皇帝赏了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有且仅有那个了,可有什么关系?
两人一前一后进宫,皇帝那天还问他婚配之事,婚配?!微眯着眼微微瞪圆。
那天顾云深离开的时候,颇有几分落荒而逃,所以……他觉得自己进宫是为了这件事,还觉得婚配对象可能是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站在顾云深的角度,因自己婉拒,所以对象变成老七,因此有几分迁怒,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建阳城谁会不知道,这两人是死对头。
且不论他楚天云怎么会这般,楚衡将赐婚一事儿,暂且搁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人。
他心底隐隐藏着一抹不安,总觉得不能就这么让人走了。
好在俞音没再难为人,看了眼坐在一边始终没说话的顾峰后,哼哼道:“城外校场,如果来得及的话。”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楚衡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褪去冷漠的丹凤眼中,星光点点的笑意,似万千星河流动。
“多谢。”以表谢意后,随即出门,翻身上马,眨眼间人就飞了出去。
一时间衣诀翻飞,轻快得像一阵自由无羁的风。
这样正常又轻快的风,子舒会动心不也正常么。
“真有这么开心的话,当时怎么不答应婚事?”俞音低声嘀咕。
看着远去的背影,顾峰反而一脸坦然,七殿下退婚闹得沸沸扬扬,陛下不会坐视不管;何况他也想知道,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可以利用顾家,可以利用百姓,利用旧部,让婚事顺理成章,可他保证不了,小弟婚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