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旭刚到那天，雨大的不像话。

路上基本没什么人，因此桥边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看上去就格外显眼。

“老人家，怎么不去避雨？”

他撑着的伞往老人头顶移了移。

老人眯着眼看他，笑了：“大家都觉得我是神经病，你怎么还敢来跟我说话？”

京旭没有说话，片刻后罕见地笑了下：“因为我看出你不属于人界。”

被拆穿身份，老人没急，反而跟着他笑，“鬼来得人间，人去得鬼界。六界如今那里还分的那么清楚。不属于，我就来不了了不成？”

“不属于人界，待久了你会消散。”

京旭声音淡淡，一幅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老人哈哈笑了很久很久才停住，往他脚边爬了两步，场景莫名诡异。

“消散？人死了不也就那么回事？都死了还管什么消散不消散？”

“你这是还在拿自己当人。但你应该明白，人死了就成了鬼了，要转世投胎的。”京旭摇了摇头，往后退。

老人一怔：“转世？投胎？”

知道他是在装疯卖傻，京旭没回答。

“地狱都不收我，我如何转世投胎？！”老人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京旭还是没说话。

果然，老人根本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自言自语道：“……地府勾结魔物取我全家性命，要的不就是我等变成孤魂，在人世游荡，直至消散？这样才好好顺了他们的心意，顺理成章地从此真正消失？！”

“你看得见我，你非凡人！”忽然，他的目光转到京旭身上：“你是谁？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他手脚并用，踉跄地跪在京旭身下，撕扯他的衣袍，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你是他们派来赶尽杀绝的吗？”

京旭不动，再一次将伞朝他的方向微微倾了倾。

如老人所说，他是孤魂，根本用不着打伞，但京旭还是那么做了。

等到地上的人发完疯，京旭才又开口：“什么魔物？”

老人发泄完，恢复了些许理智，闻言抬眼，这才真正开始打量眼前的人。

“知道了能怎样？你能替我报仇吗？”

他自嘲一笑，松开了手里攥着的布料，往后无所谓地靠倒。

京旭维持着当下的动作停了几秒，毫不犹豫地转身。

刚走两步，衣摆又被人拉住。

“少侠，为我和妻儿鸣冤。求您。”

在老人看不到的地方，京旭无声地笑了笑。

——

“你是说你一开始就发现他不对劲？”

萧煜临蹙眉，食指关节敲了敲桌板。

“是，”京旭点头，“他身上的魔息很淡，但是我太熟悉了。”

“是谁？”

“梼杌。”

不等萧煜临开口，温榭抢先道：“你确定？依照饕餮所说，江南这边出没的不该是穷奇么？”

京旭犹豫了下，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应当是没错的，我对梼杌的气息很熟悉。”

温榭还想在说些什么，萧煜临藏在桌下的手拽了他一把。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温榭还是及时收住了，没再多问。

等到京旭出去下命令，萧煜临才小声跟他解释：“京旭父族是梼杌后代，当年我父尊降拿四兽时，他父亲还为此叛逃出魔域。”

温榭张了张嘴，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谨慎：“……所以六界之前传言，京旭在魔域是罪臣之后？”

萧煜临点点头：“嗯，不过他们并不知道那么详细，加之如今京旭多少有我一些庇佑，针对他的人比以往少了许多。”

气氛有点低沉，温榭感觉有些不自在，故作轻松地耸肩：“那幸好他是跟了你，若是你大哥，估计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萧含靖注重尊卑之分在六界是出了名的。温榭说这话，本意是想说萧煜临对待下属一视同仁，很有统治者风范。

不过后者并没有领会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道：“你跟了我，也比跟着我大哥的日子好过得多。”

明明说很正常的一句话，温榭听完却莫名不再吭声了。

自情人毒之后，不知为何，他用觉得萧煜临说起话来有些奇怪。

这绝对不是错觉，类似的暗示他听了不下上千遍。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他抬眼，复杂地看了眼对面的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之前在魔域，温榭说他对江南这片熟悉，还真不是随口一说。

“江西边开的什么店铺您都知道？”

一路走来，京旭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温榭笑了笑：“亏得那几家店手艺好，传了几代没关门，不然哪能这么巧。”

难得他谦虚一回，京旭笑笑没说话。

“你在附近都安插好了眼线？”

萧煜临没参与他们的聊天，张嘴就直逼主题。

京旭收了好奇心，“是。按照那老人的形容，他死之前应该是常来这里。”

老人死的蹊跷，死前的记忆更是连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没办法，几人只能根据他的形容，到他生前常来的地方碰碰运气。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温榭就带着两人找到附近最大的茶楼。

“茶楼是最容易获得情报的地方，”他抿了口茶，从容地给二人上课：“因为来的多半是些附近的长短工，聚在一起什么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嘴。”

京旭收到萧煜临的眼神示意，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在楼下果真叫他问出了点猫腻。

“死人?最近没……”被问到的短工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的人啧了声，又嚷了句什么，他才恍然大悟般一连“噢”了好几声。

“约莫个把月之前吧，东边的李铁匠儿子突然失踪了，找了几天连个尸首都没有。李家娘子思子心切，没几天就去了。可奇怪的是，从这以后这老李家好像就中了什么咒一般，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

短工越讲越邪乎，嚎了一嗓子：“是吧王哥？李家娘子从前好像跟嫂子关系还不错?”

被称作王哥的男子饮了口茶，说话有些冲：“说这些做什么？我娘子本来就因着这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若是这些话再叫她听去，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短工悻悻闭了嘴。

好一会儿见大家不往这边注意了，才附在京旭耳边，小声说：“亏得往日李铁匠一家还跟他走得近，如今人全家都死绝了还不允许旁人再提一嘴。”

京旭帮他叫了壶好茶，回他：“这怎么说?”

短工平时因为年龄小，大家聊天不怎么愿意带他，这会儿他看京旭涵养又高，人又客气，不免多啰嗦了几句：“李铁匠跟他王家住对门，两家娘子往日里好得不得了。前阵子王家的孩子让凶崇冲撞了，还是李铁匠带人去冲的喜。这下好了，人家的孩子倒是救回来了，自己反倒是落了个家破人亡……”

说到这他猛地止住，气恼地打嘴：“诶呀我这胡说八道的，小哥你听个乐算了，别往心里去。”

京旭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又寒暄了两句，短工便赶着做活，匆匆离开了。

——如实汇报了短工的话后，京旭神色有些凝重。

温榭摸摸下巴：“这个王哥恐怕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萧煜临想了想，沉声道：“也不能保证桥下的亡魂就是李家人。不如这样，京旭你再去桥边看能不能从亡魂身上找些线索，我跟温榭去王家看看。”

甫一到王家门口，萧煜临就察觉到了屋内传来的丝丝缕缕、淡得快消失了的魔息。

两人对视一眼，萧煜临抬手敲了两下大门。

屋里有人应了声，半晌才开了条缝问两人是谁。

开门的是个女人，估计就是王娘子了。

温榭客气地笑笑，只说了句两人乃修行之人，见王家屋宅上方有煞气出没，大门便被嘭地砸上。

王娘子粗着嗓子在屋内吼：“道爷休要蒙骗我一介妇人！我王家清清白白，何来煞气之说？再不走我便喊人了！”

有鬼！

两人心照不宣地念了句叨扰，就匿了身形躲在暗处。

果然瞧见这王娘子过了好一会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见四下无人，又迅速关上，这次还落了锁。

“王家绝计藏了事，王娘子表现得太反常了，不如我们那王哥处看看？”

温榭侧首看身边人，萧煜临没什么异议，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动身。

眼下这个点还没到下工时间，过去也是浪费时间。两人便一拍即合，先在江前的街里随意逛逛。

“江南糕点，出了名的味美，尝尝？”在一家枣糕铺口停下，温榭回头看他。

“我知道，”可惜萧煜临看上去兴致不高，“我母亲也喜欢，从前没少吃。你若是想尝尝就买些。”

温榭不置可否。

“我倒是对这东西比较感兴趣，”他伸手从铺架上拿了根糖葫芦，递到温榭脸前，“吃起来不腻。试试？”

“嗯！”温榭抗拒地往后躲，紧紧抿住嘴，好像萧煜临真的会把它塞进来一样，“不吃不吃，逗小孩的，拿远点。”

萧煜临奇怪地收回手，看他：“这么讨厌？那算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胡乱买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看这个！”

忽然，萧煜临步子加快，在一张小书铺前停了下来，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摆了一桌，多是些情爱话本，新奇得很。

“。又是这个何以行千里？”

他挑眉，拿了一本，随意翻了两页，“……主角还是你。这个何以行千里怕不是你的追随者？”

温榭跟着看了一眼：“不该啊，凡人的寿命不猜100来年？”

萧煜临又拿了几本：“那估计是个薪火相传的组织？没想到你在人界的影响力还挺大。”

温榭失笑。

“怎么样，这些估计是新书，我记得你书架上没有，想要我买来送你。”

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因为已经有几本书出现在他手上了。

“随你。”温榭淡淡扫了眼，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淡了许多。

不过萧煜临此时一心扑在那些书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

“嘭！”

“你妈的王大！你自己看看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啊？老子给你钱不是让你浪费老子木材的！”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躁动，两人的视线瞬间被吸引。

只见人群中被推搡的那人有些熟悉。

这不是那王哥又是谁？

“爷，爷您别生气，我就是最近有点累着了。”王大被推倒也不在意，讨好地看着另一个趾高气昂的人。

“王大，不是老子不给你机会，”那人满不在乎地扣了扣耳朵，“但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没让你赔钱已经是念在邻里情分，你他妈别不知好歹！”

王大被一脚踹翻，眼见那人还想上前，温榭看了萧煜临一眼，两人冲了上去。

“住手！”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