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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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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树影斑驳,赵玖立在溪边,问:“黄锦的事处理妥当了?”

在他身后的暗卫道:“回皇上,您传信回京后,太后娘娘便下令抄了黄锦的家,现下黄锦被囚诏狱,等候皇上回京再行发落。”

“嗯,”赵玖点点头,问,“今日盛镞的人总算来找顾濯,可听见了他们是怎么说的?”

暗卫回道:“顾公子太过敏锐,微臣也只听到一部分,那人说,今晚计划齐备,要试探出……‘篡位之人’。”

见赵玖沉默,暗卫试探道:“皇上,盛大人和顾公子不像已经查到什么证据的样子,想来他们说‘篡位之人’也只是大胆猜测出来的,是无稽之谈,不如微臣将他们安排的人都先处理掉?”

赵玖伸手抚上粗粝的槐树树干,抬眼看已经掉落大半的雪白槐花,想起这棵树还是无明退位离宫时,特意从皇宫里移栽过来的。

赵玖十岁时,跟无明一起在御花园亲手种下了这棵树,当时无明笑着说,日后要将这棵树带去皇陵里,后来他舍下皇位离开京城,到底也没舍下它。

无明走的时候,宫里的细软用具几乎什么都没带,只让人跋涉几百里,移来了这棵树。

赵玖深吸一口气,收回将落未落的半颗泪珠,他又克制不住地想起在京城东云楼时,刺客死前说的那句话。

“师父……护送先帝入京……却被残害……你们,算什么……皇家……”

“十七年前异族来犯,当时仍是太子的先帝曾带兵亲征,却兵败赤城,先帝本人也不知所踪。明宗皇帝得知后病情加重驾崩,朝野混乱,几日后先帝却忽然在京城出现,顺利登基。”

赵玖移开手,低下头,看到潺潺溪流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虽然破碎模糊,但他知道,这张脸上已经全无了犹豫之色。

“不必,”赵玖道,“随他们去吧。今晚……不对,近几日都多派些人守着,护住僧人们,还有闵十三和顾濯。”

暗卫应道:“是。”

顾濯站在树顶,将自己藏在繁茂的树冠里,低头久久凝视着赵玖的身影,面色不定。

二人就这么一高一低地在树林里立了许久,顾濯随手摘下几片绿叶,口中无声地念了句自己改编的咒诀,松开手,任树叶缓缓零落。

微风拂过,他看清了树叶落在地上的形状,垂着眉目道:“就当是大吉好了。”

.

大家一块忙活了一下午,等到宴席齐备,已经快要入夜。

僧人们做出一桌别出心裁的素斋,另由闵十三用讲究的三净肉做了一道花胶鸡和一道清蒸鱼,还买来几盏酥酪,配着清香的春酒,口味绝佳。

顾濯削了一支竹笛,信手一吹便是几曲小调,众人喝着酒随乐起舞,自夕阳西下一直饮乐到了星子满天。

闵十三揽着静世,跟着顾濯的笛声,对着小和尚咿咿呀呀地唱起了《长生殿》。他不是经常听曲的人,不时忘了词,还要赵玖出言提醒。

“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总空花幻影当前,总空花幻影当前……”闵十三喝得脸颊发红,断断续续唱着,忽地抬头看赵玖,“……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真是的,下一句是,扫凡尘一齐上天……”赵玖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也面颊飞红地唱起来,补齐了他的唱词。

无明仰躺在庭中,抬眼便看见被寺庙围墙圈起来的墨蓝天空,其上星月柔柔,便一时也软了心肠,跟着唱道:“总空花幻影当前,扫凡尘一齐上天。”

他不知想到什么,闭上眼睛笑了笑,接着伸手不着痕迹地在眼角轻抹了一把。坐起身来,看着正因为听到两个错音而对顾濯指指点点的赵玖,突然道:“不如换一曲吧,我爱听热热闹闹的。”

赵玖打了个小小的酒嗝,接着就醺醺然地命令顾濯:“换个高兴的曲子!”

顾濯斜眼道:“不如吹一首猪八戒娶亲,这首高不高兴?”

赵玖拽着他肩头的衣服不依不饶:“人家是过寿辰不是娶媳妇,谁让你吹这个的?我不管,你给我吹首好的!”

眼见他摇摇晃晃快要摔倒,顾濯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在旁边坐下,无奈地吹起一首“高兴”的曲子来。

一曲吹毕,庭中已尽是醉鬼,这帮和尚也不在意清修规矩了,个个酩酊着天地为席,便在轻柔的夜风里这么睡了过去。

赵玖也早犯了困,本来下意识把头歪到了顾濯肩头,半梦半醒间又嫌弃地挪开,抱着游廊的柱子睡着了。

努力吹曲的顾濯一时竟成了寺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人,他把粗糙的竹笛插到了腰间,静静环顾四下。庭中没了饮酒作乐的声音,一瞬便静了下来,唯有青竹碧影在溶溶月色中飒飒作响。

顾濯静了一阵才站起身,把他们一个个扶回了房中。闵十三闹着还要吃酥酪,小沙弥半梦半醒中秃噜出两句佛经来。

他要去扶无明时,浑身酒气的无明却自己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笑道:“去,把赵玖扶走,不用管我。”

此人明显已经将赵玖给自己编的化名忘了,顾濯闻言没忍住笑了,他看向踉跄着自己回了房的无明,心中好笑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谁在骗谁呢。

只是就算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欺骗、试探,一同度过的日子做不得假,总还是有些不舍的。今夜过去,不知这样的日子是否就要结束了。

不过他前几日就已经给盛镞飞鸽传书,拜托他不要伤人性命,以防万一也提前雇好了武人,万一有不测,他们便会出面打断计划救人。

他回头一看,赵玖已经躺在了游廊边上,手里攥着一枝从手边的花盆里薅来的半开茉莉花,口中念念有词。

顾濯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枝花,看他双目紧闭,显然睡得很沉,便弯腰用花挠了挠他的鼻子:“皇上,该醒醒了。”

赵玖不甚清醒地用手心盖住了他的手,双眼都只睁开一条缝:“为什么一定要醒?……我只但愿长醉不复醒。”

顾濯的回答乍一听像答非所问:“我记得小时候在上书房,你说‘天下之事皆有因果,没有徇私的道理’,其实我记了很久。”

“以前见朝中权宦当道,皇上做事更荒唐,我只当你忘了小时候的话,做了个昏君。但其实你从来没变过,对不对?”

赵玖不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继续半梦半醒一般地看着他:“今天是端午,我好想……”

顾濯没听清他说的后半句,附耳过去,问:“你想什么?”

赵玖配合地把脸往他耳边挪了挪,轻声道:“我好想看花灯龙舟啊。”

骑着骏马奔驰在夜色山林之中,顾濯想,不论今夜结果如何,至少现在他想稍微从算计试探里逃避一阵,做一回懦夫。

酒醉的赵玖靠在他身后,随着马蹄颠簸,下巴在他背上一磕一磕。因为怕他摔下去,顾濯用腰带把两个人束在一起,打了个松松的结,两个人的体温再次烘着彼此。

赵玖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五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靠在顾濯背上,却难得地一言不发,垂下头用发顶抵着顾濯,小声道:“我其实宁愿做个包庇父亲的昏君,可是……”

顾濯听见了,但没有追问,余下的半句话就散在夜色中,再没人提起了。

纵马半个时辰,才到了山下的城镇,护城河上龙舟灯火却都已熄灭,人群也已散去。

赵玖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月亮,道:“算了,看来我们来晚了。”

顾濯解开绳结,下了马,向赵玖道了一声“等我一下”,便跑去了河畔,赵玖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酒气还没完全散去,只知道愣愣地出神。

不知等了多久,赵玖身上有些发冷,搂着自己的手臂搓了搓,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毕剥声,他再抬头时就看到护城河上空绽开的小烟花,一时间映得河边亮如白昼。

赵玖拽了拽缰绳驱马走到河边,就看见顾濯正指挥着几个人去点亮停在河中心只用作赏玩、挂满了各色花灯的龙舟。

不知顾濯从哪弄来这么多不过一丈高的小烟花,毕毕剥剥的也不恼人,只燃得像一束束火树银花,照亮了夜色和粼粼河水。

龙舟很快也被点亮,虽然只点燃了船边的一圈荷花灯笼,在烟火映照之下却也颇有点“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样子。

顾濯转头看见赵玖驱马走了过来,抬头笑问:“如何,能入得了您的眼吗?”

看见顾濯忽明忽暗的脸,赵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被无明偷偷带出宫去看花灯那晚,他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也是这样被他抬起头来问“好不好看?”

赵玖没忍住自己上翘的嘴角:“你什么时候这么神通广大了?”

“谬赞了,”顾濯摆摆手,“不过是借了下我外祖家的名声而已!”

赵玖静静看着眼前的烟火燃尽,双手缓缓把缰绳攥在手心里,眼中是花灯映出来的一抹亮色,低头道:“谢谢,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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