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垂视他们，头顶上一把长剑黑气缭绕，隐隐有红光闪动。

桃木剑身上也爆发出一道深红光芒，抖动着提醒秦承辛一般。

秦承辛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她就是幕后操纵怨魂的鬼王？”

陈少思没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唇，盯着屋檐上的白衣女人。

小孩忽然道：“不是。”

陈少思微微侧目，和其他人一起看向忽然出声的小孩。

秦承辛道，“怎么会不是？那么多怨魂围着她呢，而且我的桃枭从没这么大的反应，说明她肯定是个怨气深重的厉鬼！”

“不是。”小孩坚持道，“她没有操控怨魂攻击我们。”

此言一出，三人皆皱紧了眉。

再次凝神向上看，她还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动，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无数怨魂包绕着她的透明身躯，露出有着三个“洞”的脸扑在她身上穿过、撕咬、啃食。

这些怨魂居然不断地在撕咬她？而她居然半分也不反抗？

“不管她是什么，反正不是人。”秦承辛讷讷道。

陈少思从蛇头上起身，视线落定女人头上那把透着猩红光芒的长剑，那把剑在无数怨魂穿梭中静默安然，通身气息却诡谲又邪恶。

“离开这里。”白影忽然说道。

“时霜蓝在哪里？”陈少思问。

女人重复道：“离开这里。”

陈少思倏然出手，那白影也瞬间消失，只在空中留下一个残影，楼顶上重重乌云盖顶，成千上万的怨魂聚集过来，叫嚣着啃咬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黑白影子。

阵阵怨魂的嚎叫和打斗声混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到底谁处于下风，陈少思和那白影的身形难以捉摸，只有她们周遭的怨魂接连化为飞灰齑粉，凄厉惨叫着消散。

“不要！”白影的声音大叫着。

聚拢的怨魂互相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头颅”，张开两个洞一样的“眼睛”，又扭曲着张口，猩红的光芒闪烁着，覆口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同吞入。

怨魂争抢着涌进“头颅”内，争先恐后地撕咬，“头颅”只不过一瞬间便膨大数倍，骇人无比。

砰！

“头颅”碎成黑色尘烟，一道白影迅速从楼边坠落，她的身影比方才更要透明了些，不仔细看的话几乎都要看不清了。

白影狠狠坠在蛇骨边缘，蛇头一动便咬住她，将她丢进自己尾巴圈里，秦承辛当即刺出桃枭，青绫却缠住桃木剑，一时间两样法器僵持不下。

“先别动手，小姑姑有话问。”于皌解释道。

秦承辛抽回剑，“我没想杀她，我只是想制住她，毕竟她看起来和这里的怨魂关系匪浅。”

陈少思从上面跳下来，稳稳落进蛇骨里，外面的怨魂没了目标，一时间全冲过来，但又不能突破蛇骨的屏障，顿时全扑在蛇骨上，形成了一个上上下下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陈少思浑身都是被怨魂咬过的痕迹，她也不甚在意，随手抹了一把散乱的鬓发，在那白影身边蹲下。

“早这么乖顺不就好了。你肯定见过他，我再问一次，时霜蓝呢？”

那白影虚弱地趴在黑黢黢的地砖上，仰着一张透明得几乎看不清的脸跟她对视，“你说的这个人，我并不知道。”

陈少思手上比划了一下，又道：“一个大概这么高的男人，穿白衣服，长得很俊俏，大概十三天前来的这里，他在哪儿？”

女人垂眸想了想，轻轻摇头。

“什么意思？”陈少思猛地掐住她脖颈，眉眼凌厉，“你们把他杀了？吃了？”

女人明明是个魂体，但还是被掐得皱起眉，有些呼吸不畅似的，“他……我警告过他，他不见了……或许是离开了。”

“不可能，你撒谎。”

“我没……骗你。”女人断断续续哑着声音道，“他……见过我们，我让他快……逃走。”

掐住女人脖子的手猛地一松，白影倒在地上，本就透明无比的脸色更加虚弱了。

砰砰！砰砰砰！

陈少思忽然转头，朝屏障之外一个努力往蛇骨上撞的黑影看去，那一团黑影一见她看过来，表现得异常活跃，探出一团像是手的东西，敲了敲蛇骨。

陈少思起身，一垂眼一抬眼的工夫，那黑影已经被她凭空一挥手扯进来。

蛇骨打开，怨魂也趁机而入，陈少思一把将黑影拉到身后，一手在开口关闭前遏住其他冲进来的怨魂。

黑影一落地，立即变成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陈少思一手拽着他小臂，另一只手正收紧用力，打算把这些见缝插针的怨魂捏碎。

“不要杀他们！”地上的白影探身抓住陈少思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摆，眼神哀切，“别杀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陈少思看着她，没有松手，但也不捏死，“好吧，我就先留着他们，待会我再来问你。”

她转头上下打量起刚出现的男人，发现他只是破了点皮后微微一笑，“感情您老人家是上这是非之地游玩来了，混在这些怨魂里跟人家交朋友烧黄纸认兄弟，把我们几个哄过来给他们加餐呢？”

男人也勾勾唇角，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想来就是陈少思他们此行要找的失踪的时霜蓝了。

时霜蓝才看见陈少思浑身的乱七八糟似的，赶忙一步上前扶住她，颇为歉意道，“哎呀哎呀，怎么给弄出这么多伤口啊？这得吃什么补补啊？别急啊，我回去给你炖鸡。”

陈少思蹙眉，状似不耐烦搡他一把，但方才脸上的焦急和担忧却消失了，隐隐松了口气，“别给我说这些事后鸡鸭，你怎么回事，说好去韩村除鼠妖，你跑来白露城做什么？”

时霜蓝被她搡了也不恼，又凑上去，言语之间有哄她的意思，“因为我除妖的时候得了样东西，要是你拿到，也一定和我一样，不管那东西来自多么危险的地方，都一定回去查个清楚。”

陈少思长眉一挑，不置可否，顺手把手里的几个怨魂揉成个黑煤球，拿在手里抛着玩，一副由着时霜蓝卖关子的样子。

旁边几人听得好奇了，秦承辛先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时霜蓝这才瞧见还有其他人在，也完全不惊讶的样子，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贝壳状的东西，几人都忍不住凑近了瞧。

陈少思只转头看了一眼，便立即愣住了。

那贝壳一样的东西平滑完整，细看并不像贝壳，只是大小形似，它通体暗黑，更像什么动物的鳞片，并不如贝壳光面多彩，只在鳞片周围反射出浅浅的蓝色弧光。

秦承辛看上去很想拿在手里感受一下，但碍于陈少思忽然飞来的警告眼神，忍住了没有上手，只是歪着头从各个方位看了又看，“这是什么动物的鳞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难道是成了精的鱼？”

于皌认真看了看那块鳞片，“这看着倒像是麒麟之类的巨兽鳞片。”

时霜蓝把那块鳞片放到陈少思面前，她没接，别开视线，低声道，“这是龙鳞。”

“什么？龙龙龙龙鳞？”秦承辛惊得合不拢嘴，听是听说过龙的传说，只不过相关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龙的鳞片？！”

他惊得合不上下巴，几乎拿脸贴着看，好像时霜蓝拿的不是一片鳞片，而是托着一座金山，“传闻世上最后一条龙都在三十五年前被第一仙师东方相斩于剑下，从此龙族灭绝，现在各族类都以龙鳞龙角为顶级收藏，这东西简直是有价无市，就算是皇帝也不是说要就要的，现在还能拿出龙的东西，可真是够在人间吹一大壶了！”

陈少思抬眸瞥他一眼，眼神冷冷，盯得秦承辛后背发凉，秦承辛赶紧从鳞片边退开，纳闷无比，自己又怎么得罪她了？

时霜蓝点头，“是的，灭绝了，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弄清楚，所以我在鼠妖身上得到这块鳞片的时候，逼问了他，他告诉我，这东西是他一次误闯白露城，被一个受伤的女鬼放走时从她身上抢走的。”

“想必鼠妖说的那个女鬼就是你。”他看向地上的白衣女子，朝她举起龙鳞，“那么你又是怎么得到这片鳞片的呢？寄宿于那把高悬的剑中的，剑灵？”

女人一怔，浅淡的脸上霎时变了神色，眉眼染上了痛苦之色。

时霜蓝蹲在她面前，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暴起伤人，只是举着那片鳞片，定定看着她道：“我来之前已经四处查过，白露城最初也只是一座普通城池，贸易往来，却在二十年前一夜消失，白露城发生了什么？这鳞片为何在你手里？”

女子透明的身体微微撑起，想伸手摸一摸那鳞片，眼神中有一片柔情，但她透明的手只是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并没有触碰，同时眼中竟然落下泪来。

这一下倒把时霜蓝弄懵了，他愣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陈少思。

陈少思已经走到女人身边，蹙着眉很不高兴蹲下来问她，“你和这鳞片的主人有什么渊源？”

白衣女子嘴唇颤抖着，声音悲哀缥缈，说道最后变成哑声的怨恨，“他骗了我，害了白露城，害了这里所有人。”

“不可能！”陈少思面色铁青，手上被她捏成一团煤球的怨魂又被她捏得发出尖叫，陈少思斩钉截铁，“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白衣女子满眼泪光，瞬间触动了伤心情肠，“是他。”

“不可能！”

陈少思说着，眸中幽幽光芒一闪，竟然忽然间便情绪失控，手中怨魂顷刻粉碎。

时霜蓝赶紧将她拉退两步，掰过她肩膀低声安抚，眼神却冷冷盯着落泪的剑灵，“没事的，没事的，放松，咱别动气，你我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来这儿弄出什么人命债的，其中一定有误会，接下来就交给我来问……”

他轻声细语安抚了一阵，陈少思剧烈喘息着的胸膛起伏也跟着他放慢的语调变缓，他松开按住陈少思肩膀的手，把陈少思交给于皌。

陈少思咬着牙，闭上眼睛，被于皌扶住，忍耐着什么。

秦承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很想帮忙，但又感觉自己完全插不上手，只好抱着小孩站在一边，小孩从他腰间取下水囊，指了指陈少思。

没想到陈少思这么不待见这个小拖油瓶，小孩还会为她考虑，秦承辛更觉得这小孩懂事了。

秦承辛笑了笑，捏捏他的脸，放他过去了。

时霜蓝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寒意，但看起来比陈少思平稳得多，他点了点龙鳞，“姑娘，你最好别撒谎，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白衣女子轻轻哼笑一声，落寞又神伤，“他于我何尝不重要？”

时霜蓝手指微微一紧，继续道：“你是什么人？和他如何相遇的，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一五一十说出来。”

白衣女子顿了顿，眼神低垂着，陷入回忆中，“我叫冯晞，是白露城中的大巫，我自小生长在白露城，为了保护居民不受妖邪侵扰，没有离开过白露城，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白露城。”

“那时正值秋收，我在田里帮忙割麦子，他远远地问我，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从麦田里起来，看到他坐在一辆驴车上，我第一次见他，他笑得那么好看，我连镰刀都忘了放下，傻愣愣的回答他，前面是我家。

“他又笑了，从驴车上跳下来，问我：那一座城都是你的家？那能不能请你给我带个路呢？

“我把他带进了城，他说自己是一位富商，到白露城来是想在这里开一间铺子，他在城里住下，经常四处走动，我以为他是要找合适的店面，我也有私心，带着他把整座城都走了一遍，闲暇时他还会帮忙给大家割麦子、锄地种菜，暴雨忽至时会帮大家收摊子，会帮丢了牛的婶子找牛，还会毫不犹豫跳下水救溺水的小儿，大家都好喜欢他，好多叔叔婶婶想把自己家的女儿介绍给他……

“他知道我是巫，问我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白露城是我的家，我作为巫可以保护我的家，要保护我的家人，所以我不会离开，我拒绝了他的提议，他走之前给了我这片龙鳞。

“我小心保管着这片龙鳞，还以为他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因为他没有选到心仪的铺面，哪想到他一个月后就又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好高兴，叔叔婶婶们叫他不要住客栈，轮流请他去家里吃饭，而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婉拒了，成日跟着我，大家还以为他是为我回来的，劝他同我提亲。

“我真傻，我也以为他是为了我回来的，我满心欢喜，我真的很希望他喜欢上这里，喜欢这里的大家，期盼他会留下来，我忐忑地等待着有一天他会同我说出那些话，我没等到他的求亲……等到的是他将整个白露城封锁。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晚，我喝了他送的甜汤，睡得很沉，可是却感觉到极深极重的阴气，我醒过来，看到城中最高的阁楼上一道红光，笼罩了整个白露城，他在城中心，给整座城布下阵法，用所有生灵的命去祭剑……

“整座城都变成了烈焰熔炉，到处是火海，老人、青年、妇女、孩童，都在燃烧，他们被烧成灰烬，□□化成焦炭，魂灵被拉扯出身体，收入那把剑，他们一个劲儿地求我，要我救他们，他们全都朝我扑过来，我的身上也着了火，我跑向城中心的高楼，我质问他，要他停下来，他站在那把剑身边，冷眼看着大家哀嚎求救，就像他从来不认识他们一样。

“我求他停手，他根本不理会我，我只好阻止他，想要毁剑，他拿着剑不肯给我，和我动起手来，我们互不相让，最后……我死在这把剑下，剑烧毁了我的□□，吸收我的魂魄……也是可笑，一个巫相对于其他人来说的确更适合成为剑灵，于是这把剑竟然选择了我。

“而他呢，他没想到我成为剑灵后会操控剑保留居民们的魂魄，被烧死的他们变成怨魂。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但是他们受到了剑的影响，失去了神志，只有仇恨，他们冲出剑，杀戮自己仅剩的同胞，甚至子女，他们要不惜一切向他报仇。

“剑失控了。他和我都控制不住剑，也无法阻止他们，他杀了我的家人、朋友，我本不应该阻止这场报仇，可是我……可是我心软了，我替他拦下了剑，让他逃走了。

“他走了，丢下了剑，也留下了上万人的怨恨。他们撞破结界想要冲出去，可我知道如果放剑和他们出去，会给外面的人带来灾难，所以我只好继续锁住白露城，不让他们离开，设下幻象，也不让别人进来。

“我错了，我错的很离谱，我已经无法挽回，更不能让他们出去报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继续恨下去，继续存在，所以请不要杀掉他们，他们是我的家人。”

她一番话说完，似乎因此耗尽了力气，身影变得更加孱弱，连眼泪都还未从眼眶中落下就消散了。

时霜蓝摩挲着手中的鳞片，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那你也是挺可怜的。”秦承辛倒很是唏嘘，望了一眼外面早已失去意识的无数怨魂，道， “他们把恨发泄在你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你的灵魂，折磨了你二十年，这也算是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