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端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很快。

随着疫情的蔓延和他省某市全面封城的消息传来，一夜之间海城人就都戴上了各式各样的口罩，有条件的还戴上了护目镜甚至潜水镜，更有人出门的时候披着雨衣甚至裹着垃圾袋。在物资紧张就算有钱也没处买的情况下，群众的智慧得到了高度体现和实践。

谢家的年夜饭最终还是取消了，干休所的保健医生特意打电话嘱咐谢长天和王含韵不要出门，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抵抗力差，是易感人群。

王含韵向来惜命，在遵医嘱不出门之余还花了一整天时间给亲戚朋友们打电话，通知他们在疫情未结束之前不要过来拜年或者串门。就连家里的保姆都被她扣下了，勒令她就住谢家，不准回自己家。这倒不是老太太作妖，而是她真的关心这个在家里服务了十来年的保姆，怕她每天来去的路上会受感染，然后就会危及她本人和老伴儿。

谢晓晖想给她送点口罩过去却被她用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一句标语给怼了：不聚餐是为了以后还能吃饭，不串门是为了以后还有亲人。对此，谢晓晖只能无言苦笑。

好吧，不回娘家吃年夜饭，可在自己的小家里总得弄点稍微像样的饭菜吧，这好歹是在过年啊。

家里倒是不缺米面油盐，可是瓜果蔬菜、荤腥肉食都没多少，毕竟谁都不会料到一个远在他省的城市里发现的疾病会波及到千里之外的海城啊，所以保姆吴阿姨在临回通海老家过年之前就只是给冰箱里添了够吃三天的新鲜食材。她是二十七走的，今天已经年三十了，冰箱里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

“走，去超市买东西，家里快断炊了。”谢晓晖拉了拉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梁端。小家伙这几天的情绪很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成天都是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头来，要么上网要么看电视，偶尔会打打游戏，就连从江城带回来的剧本都扔在一边不看了。

“你自己去。”梁端飞快地回了一句手语，翻了个身背对着电视机假装要睡觉。哦对了，他这几天也不爱说话了，比以往更不爱开口。

谢晓晖抽了他的小腿一记，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这才道：“要买好多东西呢，我一个人拿得动吗？”

“要买什么啊？”梁端无奈地问：“你叫咚咚买菜不就行了？”

“小朋友，现在是过年，而且还是这种局面，哪儿有外卖员或者快递员啊？”

梁端被她说得一愣，然后就梗着脖子问：“超市不关门吗？”

“不关，我查过了。”谢晓晖不耐烦地拽拽他的袖子道：“快点，去晚了说不定啥都没了。”

梁端无奈了，无视谢晓晖要吃人的目光，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回房间换衣服，总算出来得还是挺快的，并没有倒头睡一觉再出来。

早就穿戴好的谢晓晖刚想拉门出去，却看见他又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乒乒乓乓一阵后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小瓶免洗消毒液和一包一次性手套。

“戴好。”梁端抽了两只一次性手套出来递给谢晓晖。

谢晓晖认命地戴好手套，又认命地戴好口罩，这才用手语问：“能走了吗？”

梁端自己也戴上口罩，这才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戴手套？”谢晓晖指指他的手。

“按电梯。”梁端答完就拉开门率先出去了。

谢晓晖的心里一暖。

他们驱车去了离家挺远的一家大型超市去采买东西，因为谢晓晖打算一次性多买点，把后备箱塞满，免得一次次出门增加感染风险。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尽管现在是大年三十的上午十一点，尽管疫情这么严重，但超市里的人竟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小猫两三只，而是相、当、多！或许比不上往年同期，但放眼望去还是人头簇簇，只不过大都戴着口罩而已。转念一想他们也就能理解了，谁都不傻，但凡有点危机意识的人都会和他们一样囤货，做好打长期战的准备。

看着不少空空如也的货架，谢晓晖就忍不住一阵阵的焦急。好在他们来得到底还不算太晚，若是明后天再来的话估计大半个超市都得空了，而且超市本来就为了应对春节期间的采购高峰而大肆备货，所以他们还是如愿以偿地装满了两辆购物车外加两个购物篮。再看看身边的人，几乎个个都与他们一样在超需求采购。

或许有些东西不是平常用惯了的牌子，有些吃食往日里根本不会去碰，有些穿的用的家里还有存余，有些稀奇古怪的用具以前从没用过，但这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用和可能有用，所以这些东西就都被划拉进了购物车里。

偌大的超市里气氛显得很诡异，繁忙、紧张、亢奋、狂躁。

有人在结账的时候与收银员吵了起来，有人在货架前与抢走最后一提厕纸的另一个顾客呛起了声，有人呵斥着赖在空荡荡的蛋糕柜前嚎哭的孩子，有人视若无睹地把几颗破破烂烂的大白菜全都放进了购物车……

往日的轻松愉快不见了，往年临近春节时的喜气洋洋也徒留各处挂着的装饰物在勉力强撑。

好容易结了账出来，谢晓晖抬头看了看额角渗汗的梁端，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一趟购物之旅真心累啊。

驱车回家的路上，梁端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街心花园，空荡荡的店铺，空荡荡的城市，忽然心酸得想哭。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是安静的，可是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就算他什么都听不见，但他的世界其实是很嘈杂很热闹的，而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安静。

“谢晓晖，”他扭头看着驾车的谢晓晖，定定地盯了她很久，直到她要张口问的时候才低声道：“我有点害怕了。”

谢晓晖的心情也很低落。这次的疫情比她当年经历过的非典严重得太多太多了，举国上下乃至全世界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在家看新闻和出门看到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别怕，”她瞥了他一眼，微笑着道：“所有的人都在，只是没出门而已。你看，”她朝前方的一排高高低低的楼房扬了扬下巴道：“大家都呆在家里呢，大概在忙着准备年夜饭吧。”她尽量做到表情自然而放松，事实上她的确做到了。

前方是一片老式住宅楼，不少人家的阳台上或者窗台外都晾着衣物床单什么的，间或还可以看到一串串的腊味在冷风中摇来晃去。偶然，有人推开窗户，窗玻璃反射着阳光一闪而过，犹如惊鸿一瞥。

车子驶近那片住宅楼的时候，梁端近乎贪婪地看着一扇扇窗户，期待多看到几个在窗后晃动的人影。那是生活，充满烟火气的生活。

谢晓晖停下了车，戴上口罩准备下车。

“你干嘛？”梁端诧异地拉住她。

谢晓晖抬手指了指街边一家孤零零开着门的小花店，用手语道：“我去买花。”

“我去吧。”梁端拉她坐好，自己则迅速戴上口罩下了车。

谢晓晖明白他的好意，就像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不让她按电梯一样。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他无法与人正常沟通，便还是下了车但并没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进了花店之后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对店主指了几种鲜花说了些什么，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店主恍然地连连点头，照着他指的品种去拿花，一边拿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他，等他点头后就换下一个品种。一番比比划划下来，很快就银货两讫。虽然店主戴着口罩，但不难从他的眯缝眼上看出他笑得很开心，还在梁端结账之后多送了一支多头百合给他。

梁端把一大捧鲜花放在后座上，车里顿时芬芳一片。上车前，他还和一直站在店门口目送他的店主挥了挥手，道了一声：“恭喜发财！”

谢晓晖早已回到车里了，待他拉好安全带后才笑着问：“你是不是又假装自己是外国人了？”这种把戏他玩过不止一次，基本上都能敷衍过去，何况他略有些含混的口音的确有点像外国人，个子还这么高。

梁端耸耸肩，满脸的理所当然。“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不需要他写给我，所以装装外国人怎么啦？”

“臭小子。”谢晓晖哭笑不得地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指指占了大半个后座的鲜花问：“你买这么多是要自己也开一家花店吗？他的店都快被你搬空了吧？”

“大过年的，他肯定也是不得已才坚持开门的，”梁端有点惋惜地道：“要是换作平时，他的生意肯定不错。”

谢晓晖赞同地点点头，发动车子回家了。

下午四点多，谢晓晖一脸便秘之色地走进厨房，拍拍正在忙活的梁端，待他转身后就问：“你介意晚上多个人吃饭吗？”

梁端看她的表情这么古怪，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谁啊？”

“严峻。”谢晓晖纠结地挠着头道：“他说他回不去了，家里人不让他回。”

“……”梁端无语地嗤笑道：“他确定他是他们家亲生的，不是捡来的？”

“这个我没问，怎么好意思呢？”谢晓晖嘿嘿一笑，又耸耸肩道：“再说我妈不是也不让我回吗？说不定他妈比我妈还惜命呢？”

梁端看了看手里正在洗着的菜，有点犯难。

他一直不怎么喜欢严峻，时至今日还是，平日里除了出于礼貌的招呼和工作上的简单交流之外，他俩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所以对他来说严峻几乎等同于陌生人。让一个陌生人来家里吃年夜饭他不太乐意，不过也正因为今天是大年夜，非常特殊的一个日子，让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孤零零地游荡似乎又不太人道，好歹也是认识的。

“那我再多洗点菜吧。”他终于还是让步了，不仅仅是人道不人道的问题，还有谢晓晖虽然为难但明显带着期待的目光。他看得出来她是想邀请严峻来吃饭的，大概也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谢晓晖被他这副委曲求全的小模样给逗乐了，拧了拧他的脸颊道：“那就辛苦梁大厨了。”

“什么大厨，今天吃火锅好嘛。”梁端后仰着身体挣脱掉她的魔爪，顺手甩了她一脸的水珠，赶在她发飙之前道：“你去把温度计和酒精准备好，他进来之前让他先测体温，再全身喷一遍酒精。”

“是不是有点过了？”谢晓晖又纠结了。

梁端用“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瞥了她一眼道：“谢晓晖，他家里人都不让他回去，我们能让他过来吃饭已经足够他送锦旗了，让他测个体温消个毒怎么啦？别忘了我们去湖滨雅苑回自己的家都要测体温呢。”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谢晓晖无从反驳，只好言不由衷地给他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