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那木床上,阴冷潮湿的霉味充斥着整个鼻腔。李珠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床上并未挂帐帘,因此一抬头便是顶上的横梁,结满了蛛网,一支白蜘蛛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神婆从匣子里拿来一条红绫系在床头,暗红的颜色,就跟血似的,李珠容心中微微有些不舒服。这时神婆又从桌上拿了一张符箓,画得歪七扭八的,看起来像是一只眼睛,她捻着一角就要往李珠容脑门上贴。
李珠容吓得直接弹起来,又被婆子摁下去。那人笑道:“姑娘这是想做什么?”
再不坐起来,没准你就把我钉在床上了。李珠容心中暗暗腹诽,口中道:“这符是什么用处?”
“只有用符,方才能通灵。”那婆子振振有词。李珠容虽不太信,但既然来这一趟,断没有临阵逃脱的道理,于是只得躺好任她摆布。
婆子让她闭眼,又问了些问题,李珠容一一回答。那人叹口气道:“姑娘这是见了不该见的东西,应速速去除才对,不然就该跟公子那样啦。”
“会哪样?”
对方并未理会。李珠容听到挪动凳子声音,眯眼一瞧,那人走到桌边,拾起倒下的烛台。
烛台也并不是李珠容所见过的烛台。它通身金色,雕成莲花的样式,顶上带一根极粗的尖刺,闪着寒光。她不知从哪掏出一支蓝色蜡烛,重重地插入那尖刺中,点燃了发出呲呲的声响。
一股诡异的油味蔓延开来。
李珠容觉得眼皮有些沉,蜡烛大约是带点催眠的功效。婆子坐在床边的垫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个小青铜钟。
“姑娘,你已经睡着了。”她说。
不,我还醒着。李珠容想要反驳她,可似乎是被人压着一般,说不出话来。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
浑浑噩噩中听到婆子碎碎念些听不懂的话。李珠容好像看到雁坊满是血的景象,不一会又变成平日里宾客满座的场面。它们都被一片黑暗包裹,那看不到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一只没有影儿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放肆地破坏。
“有一只鬼跟你走了,你要杀了它——不然它就要变成了你。”李珠容终于又听清了婆子的声音。
待她再醒来时,那婆子已不知所踪,甚至连带那蜘蛛都不见了影子。木门敞开着,一抹光影照到地上,李珠容揭了符箓攥在手心,头也没回地离开了这里。
她没多看其他地方一眼,只径直往宋元嘉那里去。一出小院子,便见有一侍女坐在台阶处,膝盖上摆着一包麻绳捆着的东西。那侍女也瞧见了她,起身将那玩意递给她道:“姑娘,这是达拉婆子给您的药,每晚泡水喝一次。”
“啊……她人呢?”
“跟公子一道出去啦,想来是去见舅老爷的。”
李珠容本来找宋元嘉了解下达拉巫师的事,见他出去又没个大致的归期,只得告辞回去。
那侍女领着她出门。路过主院,李珠容因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的缘故,于是便随意看了一眼。那儿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里头堆了一个大土堆,上面种满了紫色的竹子。这时竹叶早已凋零,光秃秃地成片立在那里,整个区域看上去跟坟墓似的。
墙壁也不是从前那样雪白的,添上了许多壁画,画的几乎是些经文中的故事。李珠容状作随意道:“这地方怎的大变模样了。”
“去年中舅老爷过来,说是咱公子不信神佛,因而才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主张叫公子拜佛哩。”那侍女又往里头一处指了道:“姑娘您看那儿——就是您之前住过的那地方,现在里头供着菩萨。”
这时她们已经走过了那地界了,只看到墙壁筑得高高的,几条枯枝伸出来,而里头的建筑并不能看见。李珠容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之前在钟离寺瞧见了宋元嘉……莫非他只是来拜佛的,自己误会了他不成?可那日他去后山做什么?自己又分明听见……
回到仙华坊时,太阳已经不很刺眼。抬头望天是牡丹色,再下一点渐渐沉淀下去,就跟唱昆曲时一件青黛女帔,上披了件菡萏斗篷似的。李珠容这才扎扎实实感到自己睡了近乎一整天。
“容姑娘!这个时辰是打哪里回来?今晚还唱不唱……?“
李珠容一回头,见是平常总来的熟面孔,邃笑道:“唱!白日里去处理了些事情,但总归是不会耽误正事的。”
“噢!说到这个,我倒又想起来别的事——今早上听说张公子,哦,就是平日里总来的那个,我常常见到的,相信姑娘也不陌生。早上听说他全家都没啦……!好像死了都不完整!我们听说那吓得呦……衙门那边进进出出,也找不着什么线索……后面又去找了跟张公子玩得来的那两个,叫什么忘记了……嗐!听说那两个无缘无故都疯了!你说这是撞了什么邪么?”
“杨公子跟秦公子?”李珠容又感到眼皮抽动着。上次听说后光注意着那张公子,竟把这二人给忘了。
“好像就是他们!”那人一拍腿叫道。
李珠容又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今晚听客不少,打起精神一连唱了四场,这才抱着后台梳妆台上的那包药回房去。
药是粉状的,看不出是什么药材磨的。李珠容捧近了去闻,跟白日里闻到的那蜡烛是一个气味。
“这味道一闻我就不想吃它……”她皱着眉自言自语道。
李珠容心一横,将其中一小包尽数倒进了茶壶中。直接抱着茶壶一饮而尽,那奇怪的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吃完了药她又开始收拾屋子,不一会儿就感到昏昏沉沉,于是便直接将被子一拉、头一栽地倒床睡下了。
一夜无梦直到天明。李珠容起床后再看到案上的药包,不禁刮目相看起来。甫一至正院里,只见一人抱着个炭炉坐在廊下,穿一件缙云色绣花夹袄。“是陈公子来了?这么早过来是做什么……”李珠容不免心中奇道。
“容姑娘!你总算出来了!”那人见了她,忙放下炉子向他招手,眼睛笑成了条缝儿,右颊处还有个小梨涡。李珠容这才看清此人是孙允林。
她三两步走过来坐到他旁边,夺了那炉子捂着:“这天又不冷。一个大男人抱着炭炉做什么?”
孙允林笑道:“陈公子夏日里还带着呢!我怎么就不能了?况且……你不是不冷么?那抢我的炉子做什么?”
李珠容假装没听见,站起身来捧着炉子就走,头也没回地道:”你还要不要练曲啦?”
仙华坊顶楼的偏房是李珠容专门空出来给孙允林学唱曲的。起先他还不太乐意,说是万一有客人先来听见了,那岂不是丢大发了;后来见白日里实在没什么人,来的都是孙玉琬、谢倚镜还有紫绡一干相熟的人,这才放心在这学习。
他站在临时架起的台上,虽是口中唱着曲,可眼睛却时不时瞄着不远处架着的曲本儿。李珠容也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但也并不揭穿他,只在台下打着拍子。
李珠容忽地停下来道:“你有个音不对。我算是发现了——你这个音怎么都唱不好,上次揪你的也是这个。
还有,你不要总是看曲本子。虽说你也不需要真正上台唱曲,可唱一句就看一下词,这哪里是个唱曲的该有的修养?我们大部分的伶人都是没机会习字的,完全是靠自己硬背下来的,背多了就在心里了。”
她正说着,只见孙允林横着小碎步移到那架子边,“悄咪咪”地将那曲本子藏到身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不忘最后咧着嘴笑呵呵地看向她。
李珠容:“………我再唱一遍这段,你听好了。”她唱了一小段,然后示意孙允林也唱一次。
“很好,你连着再唱一次我听听。”李珠容听完他唱的,颇为满意地往椅子上一靠。
孙允林仿佛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嘴一张就发出了一连串的音。
李珠容起身,状作无奈一摊手道:“……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还没等孙允林反应,她便突然抓着他肩膀用力地边晃边嚎道:“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教不会啊!”
但既是答应了教他,那定是要全心全力的。李珠容又耐心教他了一会儿,快到午时才慢悠悠地从偏房出来。
不远处见有人捧着炭炉站在那里,李珠容便上前去一拍他道:“还不走!想让我留你吃饭么?你奶奶我穷得一粒米都没有!“
“李姑娘……?”陈绍观转头诧异地看她。
“啊……?陈公子?”李珠容也被吓一大跳,继而又忙抚他后背道:“哇!你的脸怎么这么惨白?该不会被我拍出内伤了罢?呵呵,我刚刚以为是孙允林,抱着必杀的决心下手的……”
陈绍观自若道:“我无事。孙公子怎么了?”
“他啊……教得我心累!”李珠容见他面色舒缓了些许,于是又放下心来笑道:“我算是知道妈妈们有多辛苦了,管那么一大帮人!像我管他一个就累死了。”
她就这般滔滔不绝着,陈绍观则注视着不发一言,让李珠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谢倚镜叫吃饭的声音,于是她又笑推着陈绍观向那边去了。
陈绍观也任由她推着走:“这是去哪里?”
“去吃饭!”李珠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