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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碎玉为锋【钰公主特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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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羽哥哥,许久不见。”

眼前的女子穿了件蓝色间白的鎏金王袍,早已没了年少时的跳脱,容貌依旧秀美甚至比之前更明艳动人。

楚暄看着她觉得熟悉亲切,却又多了份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

“草民拜见昭仪夫人。”楚暄起身走到她跟前行礼,却被嬴钰止住。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吗?”嬴钰笑道,“叫我钰儿就行,我们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楚暄一顿,立刻明白过来,心中的弦也松了许多,莞尔道:“听钰儿的。”

嬴钰满意地笑了下,将他带入席间。

“不知王上……”

“是我叫你来的。”嬴钰对他说,又摈退了宫侍,待房门关紧,她继续道,“故人相逢,安羽哥哥不想与我叙叙旧?”

楚暄看着她,嬴钰的容貌没有变化太多,但却不似从前,或许是眼神变了,那双杏眼少了儿时的灵动,却多了坚毅沉稳。

都说眼神最容易反映一个人经历过什么,那对漆黑的瞳仁柔可如泉水,坚亦似冰刃。

“钰儿,你变了许多。”楚暄想着,也不禁说了出来。

“是么?”嬴钰扬唇。

楚暄淡笑,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的目的是接稷儿回秦国。”

“我知道。”嬴钰抿了口茶,放下杯,“你带他回去吧。”

楚暄一愣,有些惊讶于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

嬴钰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忍不住笑道:“我收到使臣的信时就知道此番你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是赵国使者。”

“说来话长。”楚暄淡笑,“先生失势后我们先是回了魏国,后来得知秦王荡之死,才去了赵国。”

嬴钰沉下目光,淡淡道:“稷儿此番能回秦国也是天意,若非如此,你我二人或许此生再不相见。”

楚暄闻言一怔,心中骤然泛起一丝愧疚,对嬴钰正色道:“若不因稷儿你我二人也会相见的。”

“我开玩笑的。”嬴钰见他神情凝重,扑哧一声笑出来,“安羽哥哥,我当然知道你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如今已非孩童时期,眼下诸事缠身又有身份束缚,不得脱身,故而难相见罢了。”

嬴钰收起笑容,认真道:“今日我请你来便是以这‘昭仪夫人’的身份,想向你讨教治国之策。”

说起“昭仪”这个称号,楚暄想起乐毅说嬴钰在燕国守城门击退齐兵一事,忍不住问:“‘昭仪’这个称号可是在击退齐兵后封的?当年……定是不容易吧……”

“当年的事……”忆起过往,嬴钰的目光平静似水,夕阳的光辉淌入窗间,她被这光刺得晃了眼,望向远方赤金流火般的天际。

落日熔金,夕阳的光辉自地平线射出,随着“嘭——”的一声响,闯入室内。

“我不嫁!”

镜泉宫书房内,嬴钰破门而入,对着眼前的男人大吼。

余晖打在男人身上,他没有抬头,翻着手中的书简,指尖不着痕迹地微微发颤。

“你必须去,没得选。”他声音喑哑,压着情绪。

“凭什么?你们自己定下的承诺需要我去兑现?父王,你可问过我的感受?”嬴钰颤声质问。

嬴驷终是放下书简,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他一直捧在心尖的明珠,负在身后的拳头不断攥紧,冷着脸道:“钰儿,你是一国公主,政治联姻是你生来背负的使命,你必须去。”

“责任?”嬴钰气得双眼发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父王,您曾告诉我们这世道弱肉强食,只有弱者才会处处受压制,屈服于他人的压迫,您也曾对我说过,秦国强大起来了您的女儿就不用去委曲求全参与政治联姻了!”

她双目含泪,看着眼前沉默不言的父亲,心就像被刀剐了一般,痛得不再顾他,悲愤地吼道:“你现在却跟我说这是‘责任’?你们自己打不赢的仗就要拿我去邦交止战?我若不是女儿身是否秦国就此灭国了?你将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养大后作为邦交的筹码?为了给你们男人擦屁股料理后事吗?!”

“放肆!”嬴驷被她的话气到七窍生烟,怒火攻心难以自控,重重扇了嬴钰一耳光,扇完他立马后悔了。

嬴钰被这力道扇的摔在了地上,嘴角冒血,脑子里嗡声作响,连脸上火辣辣的痛感都察觉不到了,视线逐渐模糊,泪水噙满眼眶,从小到大她的父王都不曾责骂过她,今日不光打了她的脸更伤了她的心。

她抬起头,眼神麻木,直直盯着立于身前高大威武的男人,这个她一向敬重不已的男人,爱戴的父亲,如今是那样的陌生。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嬴钰双目空洞,喃喃着。

“父王,我恨你。”这话音不大,呢喃着像是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抬起头,双眼通红,盈盈泪光似是化作了森寒的刀光,刺透人心。

嬴驷盯着她的双眼,觉得喉咙被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心脏像是被利剑捅穿,浑身僵硬到发冷,他想逃开那个目光却使不上力,他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如今却怕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他的眼睛酸涩难忍,头皮发麻,手掌仍旧刺痛,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尽全部力气背过身去,不再多言。

——

彼时嬴钰刚十五,正值妙龄,就要去嫁一个素未谋面还和自己父亲一般大的男人,这消息对嬴钰而言简直是一记重锤。

在见完嬴驷后,她将自己锁在房中三日,这三日里几乎未进食,摈退了宫侍,谁也不见。

秋末晚间寒意侵体,室内一片漆黑,她愣愣地看着窗外逐渐坠入黑暗的残阳,浑身凉,心更凉,这王宫这公主府变得冰冷又荒谬,这十五年宛若如梦似幻的泡影,自己好像在这世间根本没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

嬴钰抹了把泪,长吁一口气。

不行!她还是要反抗,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又有谁能救她?

明月初升,咸阳王宫一片寂静,嬴钰只身一人快步走向镜泉宫,无视了上前问候的宫侍们。

到达书房外,宫侍们见了她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嬴钰没有理会,挥退他们后正要敲门时,忽闻内里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啜泣声。

“寡人,寡人就这一个女儿……燕国已然如死灰……寡人还要将她送过去……”嬴驷声泪俱下,嘶哑颤声地说着。

一旁的嬴疾看着他,轻声叹气。

“钰儿才十五,才刚十五啊!你说……我这王做的……何等窝囊,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嬴驷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大口灌着酒,许是喝太急也悲伤过度,被酒星子呛得猛烈咳嗽。

嬴疾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手中的酒杯夺去。

“王兄,不能再喝了。”他一边帮嬴驷顺着背,一边去夺酒杯,嬴驷却蓦地一挣,竟像个守护自己玩具的孩童般攥紧酒杯。

嬴驷在醉意中叹息,他抓着嬴疾的手,一个劲儿地诉说:“你知道那日钰儿来和我说什么吗?她说我曾和她说过,只要秦国强大了,我的女儿就不用委曲求全参与政治联姻,只有弱者才会屈服于他人的压迫,可是我食言了,我甚至还扇了她一巴掌……

她说她恨我,是我不配做她的父亲,是我没用……我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保不住……”他说着话滚滚泪珠砸落在前襟。

“王兄,钰儿那日说的不过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嬴疾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一般安抚道,“何况钰儿聪慧识大局,有朝一日她定能明白王兄的良苦用心……”

书房外,嬴钰安安静静地听着,早已是泪如雨下。

她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站到身子都僵硬了,眼泪被风吹干。

许久后,她动了动,向后退了两步,跪下。

内里的声音逐渐淡了,嬴钰对着房门以手贴额,以头抵地,俯身叩首。

在拜到第三下时她停住,此刻内心平静,无悲无喜,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一句话,语气却是坚定:

“父亲,钰儿愿往。”

——

三日后,嬴钰穿上玄衣纁裳,随着和亲的队伍离开了咸阳,前往燕国。

和亲的队伍中有八百名秦国的精锐,这些精锐将士是嬴驷的亲卫军,在嬴驷还是太子时曾多次跟随他征战,也是嬴驷派他们一同前去支援燕国的。

众人行了近两个月的路,终于抵达燕国蓟城,燕太子姬平亲自到城门外迎接。

燕国是周王室下最古老的诸侯国,即便是礼崩乐坏都严格遵循周礼,在婚嫁之事上周礼规定女子成婚前不得露面。

嬴钰坐在马车内,听着外头的喧闹,心中已是麻木,连偷偷掀开帘子的兴致都没有。

次日晚,燕王宫内举行成婚大礼,这婚成的并不热闹,没有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因燕国内乱已久国内物资匮乏也办不起多隆重,加之这本就是政治联姻,彼此都是为了国家利益,都想着一切从简。

嬴钰对此也不甚在意,满室的红对她而言如同抽干的鲜血,没有喜庆只有薄凉。

成婚仪式十分顺利,拜完堂后二人就入洞房了,到此刻嬴钰才醒悟,也开始紧张起来。

就在他们刚到寝宫时,城头示意敌袭的钟陡然间被敲响,所有人都怔住了。

原来,燕国内部先丞相子之安插的探子早已向子之通报,说太子姬平会在今夜和秦国公主成婚,而成婚之时国内的城防和门卫都会松懈,这是袭击的绝佳时机。

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敌军便冲入宫门,在宫道上大开杀戒。

太子姬平见状,命自己的近侍将仍盖着红盖头的嬴钰藏到自己宫内的地下密室中,自己提着剑随众人迎敌。

嬴钰也被这消息吓到了,她慌乱之下便随着侍从躲到地下室。

这一晚整个燕国都被战火席卷,烧得最浓烈最凶猛的便是燕国的王宫,这战比先时打得都凶,姬平还联络了隔壁齐国前来支援,燕国城门大开,齐军涌入燕国,参与这场混战。

此战终于在拂晓时分打下,好消息是子之在乱战中被齐兵包围砍死,这个扰乱燕国多年,野心勃勃的丞相终于死了。

而坏消息更让人心悸,燕国太子平在这场战乱中也薨了,最让人绝望的是,原本前来帮忙的齐军在战后竟然不走了,开始砍杀起燕国的军队和百姓,更有大量的齐兵涌入燕国,声称是受齐王之名,要攻下燕国。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城蓟都的将士们好不容易将齐兵赶出了城门,得以喘口气,而别的城却难以脱险,百姓仍活在水深火热中。

次日清晨嬴钰等到王城的战乱平息了后才从太子殿的密室中出来,昨夜满室红锦琳琅的寝宫此刻早已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看到这些嬴钰十分平静,没有半点被吓到的迹象。

推开门,燕太子姬平的尸体就横在殿外,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这位“夫君”。

姬平还是很忠义,至死也护着她,从尸身上的刀口和心脏上插着的箭矢可以看出昨夜斗得有多惨烈。

嬴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底荒凉,她说不上悲切,毕竟本就对这人没什么情感可言,可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了,成婚当晚就成了寡妇。

嬴钰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命真是可笑,上辈子定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得以落得此等下场。

她还来不及感慨自己命运多舛,门外幸存的朝臣们就哭丧地跑来,要给太子姬平收尸。

此刻战乱未平息,国中也没有经历在大张旗鼓地厚葬姬平,只能先将灵柩暂存在寝宫内。

比起厚葬姬平更让举国忧心的是——燕国王室公子几近灭绝,朝中已无王室后裔继位。

嬴钰随着众朝臣们到议政厅共商国是,她虽刚嫁过来,但太子妃和秦国公主的身份让燕国的臣子不敢怠慢,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燕国王室和权贵内部。

议政厅内聚集着众多宗室老臣,众人皆是愁眉苦脸。

众人讨论了一整日,也哀叹了一整日,嬴钰坐于主位上一言不发,众人也早已将她遗忘,而她却是默默听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一名年迈的老臣起身,对众朝臣们道:“如今燕国王室公子只剩下一位,但这位公子远在韩国为质,年仅八岁,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只有让他回国继位了。”

一名朝臣闻言皱眉道:“可韩国与燕国相隔千里,韩王也未必会同意放人……”

众人闻言又沮丧,一个个悲叹唱衰,满室弥漫着叹气声,颓靡不已,众人都认为燕国要亡了。

“谁说燕国王室无人了?本宫乃燕国太子妃,本宫便是这王室之人!”这时嬴钰突然起身,众人闻言看向她,只见她缓步走向议政厅的高座上,对着众人正色道:“本宫乃秦国公主,如今秦燕乃亲家,秦国愿与燕国站在一起,共助燕国渡过难关!”

这声音穿透满室的颓靡,将其一扫而空,众臣闻声望向嬴钰,只见她目光坚毅,一字一句都落在众人心上。

朝中噤若寒蝉,片刻后方才说话的那位老臣站了起来,对着嬴钰跪下,大喊:“燕国有救了!”

他这一举动也让厅内众人清醒过来,众人一同上前齐齐下跪,对嬴钰俯首称臣。

原来这老臣正是姬平的太子太傅,在燕国王朝中颇受威望。

子之篡位至今燕国的种种遭遇他都看在眼中,也因国之将倾而悲痛万分,眼看着这古老的王朝逐渐走向衰败,朝中早已没有能撑起这片天的人,但在见到嬴钰的这一刻他心中的阴霾像是被一束阳光打散。

高台上的女子没有一丝柔弱和矜娇,周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魄力,他见过嬴驷,那个威严极具凌驾万千气势的君王,他似乎在嬴钰身上看到嬴驷的嬴驷。

老太傅不禁心生感慨,真是虎父无犬子!即便是为公主,是位女子,也是个大才!

嬴钰望着众人,深感欣慰,她道:“诸卿请起身吧。”她上前将年事已高的太傅扶起,并将其带向主位同坐。

“眼下当务之急是将齐兵赶出燕国,还要将远在韩国的公子职接回来。抗敌一事本宫此番前来带了八百名秦兵的精锐,这些将士跟随父王多年,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士。本宫年幼时读过兵书,也对排兵布阵略知一二,本宫会让那八百名秦军加入燕国军队一同练兵,壮大军力。至于公子职归国一事。”她看向身旁的老太傅,“还需太傅和诸位大人想办法。”

朝中的氛围逐渐活跃起来,众人受到了鼓舞便不再颓靡。

一名朝臣站出来说道:“臣以为可以请赵国帮忙!如今齐燕交战,若是齐国真想攻下燕国,赵国定不会袖手旁观!”

“老臣年轻时曾在赵国与当今赵国丞相肥义有过交情。”老太傅说道,“老臣可以书信于肥义,让他劝劝赵王。”

“甚好!公子职归国一事便交由太傅来办。”嬴钰看向众人,“诸位爱卿,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公子职归国前本宫将与太傅一同料理国事,诸位可有意见?”

“臣等无意见!”众朝臣向她行礼。

这一场会让彼此都团结了起来,嬴钰也渐渐精神了,这是她在得知和亲之后眼中第一次现出光亮。

——

这段时间并不好过,蓟城内虽已无齐军,可燕国别的县仍被齐军包围着,各地城尉严加防守,不敢怠慢。

嬴钰每日都要处理各地上奏的公文,还要定时巡查军营,慰问众将士,与秦军将士们一同协助燕国士兵训练,半个多月下来亦是疲惫不堪。

那些秦兵精锐许多曾在咸阳王城校场中陪嬴钰训练,他们是看着嬴钰长大的,都将嬴钰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如今看她一人撑起整个烂摊子,从养尊处优的公主变成了代掌一国的君主,他们心中既感慨又心疼,故而对嬴钰也是死心塌地,无论如何都要护住这位大秦的公主。

嬴钰偶尔也会到校场练骑射,每当骑马射箭之时她才觉得最放松自在,做回自己。

一日午后,嬴钰独自一人到射击场射箭,看着远处一排落于靶心的箭矢,她露出笑容,余光扫过场外,一名年长的将军领着两个士卒往营帐处走去,她放下弓与箭囊,离开箭棚。

“陈伯。”主将营帐内,年长的将士闻声转头,只见一身轻骑武袍的俏丽少女伫立在帐门处,他亦逐渐展笑。

“末将参见公主。”陈伯上前向嬴钰抱拳。

“快起来,您可别行礼,钰儿还要喊您一声师父呢。”嬴钰笑着将他扶起。

这位名唤“陈伯”的将士是嬴驷最得力的亲卫兵,在嬴钰还是孩童时做过她的剑术、骑射老师,他是真正看着嬴钰长大的,嬴钰与他相处的时间比和嬴驷的还多。

“陈伯可是遇到什么难事?可否同钰儿说说?”方才在箭棚嬴钰就见陈伯面色凝重。

陈伯略一沉吟,如实道:“末将方才巡营时发现军中的粮饷有些短缺。”

嬴钰闻言也沉默了,时已入冬,各地收成渐少,且这几年国中内乱不休,遍地狼藉,各地百姓在这水深火热中亦是食不果腹,苦不堪言,眼下齐兵围城,最怕的就是粮食短缺,特别是军饷,是决不能断的。

“我明日便下令将宫中的粮食调往军营,王宫上下缩减吃穿用度。”嬴钰道。

陈伯闻言摇头,眼中满是心疼,“这段时日公主已经瘦很多了,不可再缩减粮食。”

嬴钰却爽朗笑道:“无妨,特别时期就当君臣同心!”

“陈伯可有这一个月来军饷数量统计的册子?”

陈伯点头:“末将这便去拿。”他转身走出营帐。

嬴钰在主帅帐中转悠,余光瞥向木案上一叠竹简的最底层压着一份绢帛,原本也没多在意却看到这绢帛的尾部盖着的印子。

嬴钰一怔,走上前一看,那是秦军主帅特有的官印,且这印子在急报的情况下才会盖上,直接呈予嬴驷。

嬴钰看了眼帐门,确认无人后将那封信抽出,仔细看了其中的内容,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她赶紧折好信,放入袖袋中,向帐门走去。

“钰公主,这是近十日粮饷的统计册,以及军中吃穿用度……”

——

晚间,军中将士们都聚众吃饭,陈伯独自一人到河边吹着冷风喝酒。

下午忙完后回到帐中本想着今日便将那信送出去,结果找了半天没找着,他有些发懵,难道是丢在何处了?果然是年纪大了,老忘事。

“陈伯,怎么一个人在此处饮酒?”嬴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陈伯闻声一顿,转身正要起身行礼,嬴钰挥手示意,并朝他走来坐到他身旁。

“公主还没回宫?”陈伯和蔼地笑了笑。

“我刚在营中转了转,不承想竟这么迟了。”嬴钰坐在河边,看着水中的皎皎明月,沉默少顷,她将怀中的信件取出。

“陈伯您是在找这封信吗?”

陈伯一怔,看着嬴钰手中的信,刚想开口便听对方道:“燕国所发生的一切还是不要和父王说得好。”

看着陈伯欲言又止,嬴钰淡笑:“这段时日魏国要联合义渠攻打秦国,父王定为此事发愁,燕国这边的事还是不要让他操心了。”她看着陈伯,认真道,“我能摆平!”

陈伯看着她眼眶湿润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钰公主,您受苦了。”

“不苦。”嬴钰笑道,望着中天明月和月光下平静无波的河水,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来:“陈伯,我从小就不想做个金枝玉叶,我也想像王兄那样自由征战沙场,像父王那样高坐庙堂之上指点江山,奈何我是女儿身,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哪怕父王再疼我,任由我随心所欲,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

当时刚得知自己要去联姻的消息,我也觉得父王残忍,我还因此和父王闹了脾气,但这几个月的遭遇让我逐渐明白,人活在世上不能总想着自己快活,还需要担起身份所带来的责任。”

*

在燕国安顿后嬴钰也开始整理随行的嫁妆,想看看是否有可以用得上的东西,若是有值钱的便拿到市中当了换些粮食送到军中。

某个午后,她在整理时发现了一个朱红色的木箱子,相较于旁的几个略小些,做工却更为精细。

嬴钰好奇地打开一看,内里装的竟是她幼时的玩具,还有她八岁那年心血来潮时收集的发簪与金钗,再到后来在学堂中制作的小弓箭等等,这个箱子承载了她在秦国十五年来的种种回忆。

看到这些嬴钰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是谁替她收好带过来的。

这时她突然瞧见箱子最底下放着个白色的小布囊,这布囊她未曾见过,她好奇地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匹青铜雕刻的小马,只是这马儿做工实在太过粗糙,说是马儿都有些牵强。

嬴钰笑了笑,这玩意儿她并未见过,许是宫中的侍从给自己孩童做的玩物一不小心收进自己的箱中给带来了。

但……能用“青铜”的并非寻常人家。

正当她准备将这小马收回囊中时,余光瞥见马的背上刻着什么字,凑近一看,她愣住。

不同于马儿做得粗糙,这字迹工整,苍劲有力,刻的正是“钰儿”二字,且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父王的字。

这匹小马儿唤起了一段记忆。

六岁那年生辰,她第一次看到数万大秦铁骑出征的景象,城楼上嬴驷拉着她的手,满腔壮志豪情对着她说:“往后秦国强大了就不必受他人压迫,我的女儿也不用委曲求全参与政治联姻!”

那时的嬴钰不知道何为“联姻”,也对此不感兴趣,望着下方一人高的骏马,眼中放光,拉着父王的手喊道:“爹,我不要联姻!我要骑战马!”

“好!”嬴驷闻言乐不可支,大笑起来,将他的小公主抱起坐到自己的肩膀上,向她承诺:“等钰儿长大了,爹一定给你挑一匹上等的良驹!我秦国的公主就是要与众不同!”

但嬴驷食言了,她去联姻了,他只亲手给他雕了匹青铜小马。

这雕刻的手艺粗糙,刻得歪七扭八的,显然雕刻之人并不善此道,其上的一笔一画都是这位父亲对女儿的心意,以及无法得到对方原谅的歉疚与自责,随着这匹小马儿一同封存在布囊里,默默藏于箱中。

看着这两字嬴钰的视线越发模糊不清,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外头传过一阵脚步声,她忙将泪水擦去,可刚一擦去又流出泪来,再擦再流,擦得她双眼发疼,喉头苦涩,此刻憋在心中的沉痛与悲伤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再顾不得旁的什么人什么事,头埋在小马的背上,放声哭了出来。

那匹小马被她放进布囊中悬在了腰间,与那块杜鹃玉在一处。

*

想起这些,她忍不住摸了摸冰凉的小马,目光沉静,淡淡笑道:“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王室之人都想过要谋政途,可货与帝王家他们必须做这些。也并非所有将士都喜欢上阵杀敌,经历刀剑厮杀九死一生,可他们必须去,因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只有强者才能保护住至亲至爱。

人生在世总有诸多的身不由己,无论是何种身份,都有他的苦,也有他应尽的责任。我生为一国公主享受了锦衣玉食,就要承担起守护国土和百姓的责任。”

说完这些后嬴钰顿觉心境开阔,明月的光辉照着这浩浩长河,也照进她心中,这数月来的心结在这一刻被解开了,她露出释怀的笑容,“而且我觉得此番来燕国虽是为了和亲,但父王绝不仅仅是要我嫁人这么简单,不然也不会让您与八百名精锐一同来此。”

她的目光变得坚毅,对着老将士正色道:“所以陈伯,我这次想靠自己,不想让父王失望!”

陈伯看着她心中感慨,起身抹去眼角的泪,对嬴钰行了个君臣大礼:“末将定会誓死保护公主!”

嬴钰也起身,双眸内似有火光跳动,她笑道:“那我们就一同守护燕国,君臣同心,共同抗敌!”

——

齐国原以为燕国已然是破败不堪,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了,却没想到燕国并没那么好攻克。

双方僵持了近三个月,燕国军队反而越战越勇了,将齐兵都逼退了三座城池。

齐王得知后十分愤怒,且不说小小燕国自己久攻不下有多丢人,若是再打下去自己也耗资惨重。

恰逢此时,魏国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来攻打自己的西部腹地,齐王便下令派出精锐将士猛攻燕国,力求迅速攻破蓟城。

齐兵这般来势汹汹燕国已然是垂死挣扎了,那晚齐兵守在蓟城外撞门,蓟城内的百姓几乎是全民皆兵一同抵御敌军。

这场战打得十分凶悍,整个蓟城都备受煎熬,嬴钰骑着马从王宫直奔城门,今夜她穿上轻甲,亲自登上城门同将士们迎敌抗击。

刚上城楼,数十支流箭当头冲来,箭啸声令嬴钰浑身僵住,瞳孔睁大,忽然一道身影横空出世挡在她身前,直将她扑倒在地。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线仍未清晰却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

“公……公主……快走……”士卒护着她以身为盾替她挡下流箭,背上立着四支箭矢,鲜血飞溅到嬴钰脸上。

嬴钰背脊发凉,脑中嗡声作响,此刻身上之人已断了气,她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但并未给她过多犹豫的时间,又三支箭矢当空射来,钉在她身侧。

嬴钰回过神,从尸身下爬起来,耳边忽地传出一声大喝:“保护公主!!”

她闻声看去,只见数十名士卒在城头横陈一列,以身为墙,敌军的箭矢铺天盖地地泼下,一箭一箭刺在他们的背上,他们面上痛苦狰狞却无半点退却之意,也不吭一声。

嬴钰看着这场景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等她回过神箭矢停了,士卒们都被射得像刺猬,尸横遍地,城墙上除了她以外已没有活人。

上一秒还是鲜活的人此刻已倒在血泊中,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这些将士们大多是秦国的士卒,也是儿时与她一同训练的同僚。

嬴钰浑身打哆嗦,大口喘着气,浓烈腥臭的血气令她几欲干呕,此刻她浑身脏污,身上蹭了泥泞和血迹,她从惊魂未定中醒神,撑地起身踉跄着移向城墙边上,躲在一堵墙后,透过悬眼看向下方凶悍厮杀的战场。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的残酷,两军交战,刀光剑影,白刃交接,将士们手起刀落无数头颅滚落地面,血气糊住了视线,喊杀声一阵盖过一阵,即便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却都不敢有一丝懈怠。

战场的血气染红了她的双目,嬴钰觉得头皮发麻,这一刻她不知怎么地想起了自己儿时在秦国的日子。

*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

“你今日在学堂学了这首歌吗?”太华宫书房内,嬴钰凑过去,一把夺过嬴稷面前的书简,“我听闻这首诗是老秦人的战歌,每每行军打仗都会吟唱,以壮士气。”

“我还真想见见万军齐唱的景象,想来定是气势磅礴,碾压敌方三军!”

“唱了不就意味着要打仗了吗?”嬴稷问。

“打仗了才能开疆扩土,震慑四方!”她笑道,“若不是秦律禁止女子参军,我定要手持兵戈上阵杀敌,做个巾帼女将!”

*

儿时她曾放言自己要做一名保家卫国的巾帼女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领略了战争的凶残,以及将士们喋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气魄,许多冲在前线的士兵以身为肉盾去迎敌军的刀口,只为了给后方的骑兵打下掩护,可他们又何尝不是谁家的儿子、丈夫、父亲。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过去在秦国自己学的骑射,自己曾夕阳下放出的豪情壮志,曾对父亲嬴驷百般敬仰并立志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也是在这一刻,她深切感受到上阵杀敌的将军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一种神圣的使命,是一国的守护者,他们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于他们而言,此刻只有站在前线,挡下敌军的兵马,只为了护住身后的国土和至亲至爱。

那么她的父亲嬴驷,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秦国曾经遭各国唾弃,屈辱了百年,在商鞅变法后才有了起势,而嬴驷一人扛起了整个担子,就像现在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容易,自己不过是牺牲了情爱,和父亲做出的一切比起来,根本不足挂齿。

嬴钰眼眶红了,漆黑的双眸在黑夜中被熊熊战火点亮,突然她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一名年迈的老将正被三名骑兵围攻,正是陈伯!

此刻陈伯左臂中了箭,另一手挥动长枪挡下前方敌军的长戟,他虽身上负伤,却胜在久经沙场很快就将对方给击退,但也因长久地征战疲惫不堪,这时身后出现两名骑兵,正向他的方向攻来。

嬴钰当机立断拾起地上的弓与箭囊,她奋然抽出三支箭矢,弯弓搭箭,这一刻她将曾在秦国所学的骑射,父王的栽培和百姓的信任都尽数凝聚于箭锋之上,瞄准敌军位置,平心静气,稳住双手,猛然放箭,三支箭矢直射在三位敌军的眼上、脑骨和心脏,将他们从马上射杀下去。

清亮的箭啸裹挟着风箭矢冲向苍穹划出一道光弧,陈伯一怔,转头望向城头那一抹红,在月色下格外的艳丽夺目,他大惊,正想高喊一声让嬴钰回去,嬴钰却兀自转身,走向城顶的擂鼓。

原本击鼓的士卒被方才的乱箭射死,嬴钰镇定地拾起落在地面的鼓槌,铆足气劲敲响了战鼓。

城下的燕军和秦军都被这一声响吸引,这鼓声震撼天地,唤醒了蓟城乃至整个燕国的百姓,一阵一阵捶入人心中。

嬴钰对着城下众将士们高喊:“将士们!我与你们同在!!!”

陈伯高举长枪,大喝一声:“杀!!!”

众将士们的士气在这一刻点燃,浑身的血液都无限沸腾,鼓声隆隆击在他们的心中,燃起了他们的热血,众人举起长枪一同高喊:“杀!!!”

霎时间两军再度展开了凶猛的厮杀,燕国兵马比方才攻势更加猛烈,城楼顶上鼓声震响,嬴钰从未停过。

就在两军交战的白热化之际,突然传来另一道鼓声,只听得一声,“赵国援军前来支援!”燕国士兵士气更盛。

原来老太傅一个月前亲自去了趟赵国,请求赵王协助,赵王刚继位,也想着这次燕齐之战立下威风,很快同意了,便让上将军乐毅前去韩国想办法把燕公子职带回来。

乐毅不辱使命,赵王趁此机会向老太傅提出要求,若是公子职继位了,燕赵之间要相互扶持,不得有冲突,这也就意味着燕赵要结盟。

老太傅求之不得,此刻燕国才已是破败不堪,有人来结盟都不错了,立刻代姬职签订了盟约,赵王也借一千兵马给他们随着姬职回国,援助燕国。

——

蓟城城门外的郊林中,姬职在马车中远望嬴钰城头射箭,那位女子孤身一人挺立在城头,弯弓搭箭,飒然霸气,他看得呆住了。

身旁的侍从顺着他眼光望去,也看到嬴钰,感叹道:“这便是新来的太子妃,秦国的女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姬职问:“她叫什么?”

侍从回答:“回公子,她叫嬴钰。”

“嬴钰……”姬职嘴上反复念了几遍,又看向嬴钰,深深地望着,目光都定格在对方身上,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还好王兄死得早。

这最后一句才是最刺激嘿嘿嘿!(再次重申:本故事是半架空历史平行时空背景,绝不上升真人真事!!)

在这篇文里燕昭王姬职是个白切黑,当然这里说的是性格和情感方面(毕竟嬴钰也是个近乎虚构的人物,真实历史上她不叫“嬴钰”,也没有这些事迹),姬职的政绩依旧是十分辉煌的!他也是燕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明君。

雕刻小马那一段真的写得我哽咽,亲情刀真是刀刀致命!这一章好几处都把我写哭了,眼泪直流呜呜呜T . T

其实公主嬴钰一直是一位内心坚韧,独立自强的女孩,从她幼时的志向到她与世俗婚配做对抗,再到后来一人撑起重担,挽狂澜于既倒,那时候她不过才十五岁,已经算是历尽千帆,虽然其中经历很波折,但最终也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写群像文真的很过瘾!仿佛看过众生百态,经历了不同角色的人生。文中每个重要角色都有自己的成长线和高光点,看着自己笔下的角色逐渐成长起来,自立自强,真的有一种做老母亲的欣慰,我真的很爱很爱我笔下的角色!!!

希望看到这里的读者们,无论你们是什么年龄什么阶段,都一定要记得女孩子一定要爱自己!爱自己!爱自己!在任何处境下都只有自己能救自己,要时刻保持独立人格,自立自强,永远都要将个人成就和事业作为主心骨!

第95章 碎玉为锋【钰公主特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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