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使不得使不得！”伙计见状吓得大声阻止，“官人，里面可有牲畜，您这一刀下去可要死光咯！”

恰逢此时，林辙抬脚用力踢了下鸡笼，几只鸡受到惊吓在笼中一阵扑腾，鸣叫不止。

这一番动静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侍卫见状亦不想闹大，将剑收入鞘中，仍旧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伙计，吩咐道：“把门打开，我看一眼。”

伙计无奈，只好领命走到货厢后打开铁锁，退到一旁。

侍卫也走了过去，手碰上门板。

伙计盯着他的手，目光一沉，轻推左袖，腕侧闪过一抹银光。

侍卫顿了一霎，将门打开，一股牲畜的屎尿味儿从门内冲了出来，笼中的鸡、鸭、鹅受到了惊吓，全都扑腾起来。

那侍卫还未看清内里，便被鸡毛糊了一脸，他被呛得连连咳嗽，又被这臭味熏得几乎要窒息，刻不容缓地将门关上，后退两步，满脸嫌弃地对伙计道：“行了，你走吧。”

“谢官人。”伙计拢袖行礼，将门重新上了锁。

围观的路人见状也都散了。

“放行！”侍卫大喊一声，伙计驾着马车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

出了黄池后一路坦途，也没再进城池，马车行驶在旷野，楚暄和林辙也从货厢中出来，一同坐在驾车的横板上。

楚暄拍掉自己肩上的鸡毛，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对那伙计作揖致谢：“方才真是多谢兄弟了！”

“哎，客气了！”伙计嘴角上扬，打趣道，“在下不过是担心被误认为是人牙子给抓起来，且看你二位相貌不凡，可不更让人觉得我这是夹带‘私货’了么？”说罢他看了眼楚暄，一挑眉，又转头继续驱车。

楚暄轻笑一声，此刻他们正行驶在通往云梦山的草场上，四下无人，天朗气清，令人心境开阔。

见这伙计这一路行来轻车熟路，楚暄不禁好奇：“兄弟常去云梦山吗？”

“云梦山可不好进。”伙计轻笑，“只是这条路我也走过几次，好人做到底，就把你们捎过去罢。”

林辙抱着剑靠在门板上，静静地看着二人对话，阳光打在他半侧身上，他安静得像个精美的雕塑。

“有劳了。”楚暄莞尔。

三人便不再说话，很快马车就到了云梦山脚下。

楚暄与林辙下了车，再度向伙计行礼道谢，伙计嘴角噙着笑，受了二人的礼，目光落在林辙身后的黑剑上。

在他们即将转身离去时，伙计漫不经心地飘出一句：“兄弟这剑不错，看着有些年岁。”

林辙一顿，转身说：“这不是我的剑，我是帮人取的，这便要交给对方。”

“是么？”伙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二人笑着点头，调转马头挥手告别。

“他帮我们是因为这把剑吗？”眼看着伙计淡出视线，林辙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或许吧。”楚暄若有所思，少顷拉着林辙催促道：“我们快上山吧，周先生此番也该回来了。”

——

进了云梦山一切就太平了，云梦山就像个巨大的屏障，在里面很安心。

这趟入山一方面是借道逃离魏国，但走之前还要去拜会一下周先生，将黑剑给他，并与之拜别。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可相见，楚暄还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心中存着诸多疑惑也想在此刻一同问了。

二人对这山已是十分熟悉，很快就爬到周先生的小木屋，木屋门扉敞开，二人走上前却见内里空无一人。

楚暄环顾四周，本想在外头等候，一阵风拂过将房中木案上的一张绢帛吹落到地面，又刮到他的脚边。

他蹲下身捡起来，打开一看，其上仅两个大字：山顶。

楚暄笑了笑，合上绢帛转身与林辙一同向山顶行去。

登上山顶后楚暄看见熟悉的身影，老者立于阳光下对自己笑，正如他们第一次到达这山顶那般。

周先生像是知道他们今日会来，早已沏好茶立于石案边，他面带笑容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两位少年，目光在他们面上停留片刻后最终落在林辙背后的黑剑上。

“先生，许久不见。”二人到达周先生跟前一同行礼，楚暄取出羊皮卷周横陈于手中，微笑道，“您之前嘱咐的东西我们给您取来了。”说话间林辙已然解下黑剑双手奉上。

“有劳二位小友了，老朽不胜感激！”周先生没有接黑剑，只取走了楚暄手中的羊皮卷轴，“老朽已沏好茗茶，我们坐下说。”

林辙：“先生，这剑……”

“先置于案上吧。”

林辙点头，将黑剑轻放于石案正中，坐到楚暄身边。

周先生一边倒茶一边问：“二位能取到此剑想来经历了不少波折，可愿与老朽说说在那洞中经历之事？”

“我们在洞中看到了几幅壁画，一幅是伏羲女娲创太极八卦阵，另一幅是在幻境中……那壁画上画的是商汤时期大国师伊尹和天丹部各派。”楚暄蹙眉询问，“先生，这天丹部是真实存在的吗？”

“虚实真伪皆由心定，你若信则为真，若不信则为虚。”周先生莞尔，“楚公子既然说是幻境，那么在幻境中二位经历了什么？”

楚暄将那日所见一一诉说，重点讲述了二人如何破解乾坤阵。

“当时我所处的位置在上端，地面上刻着坤卦三爻，阿辙所处之位是乾卦，阵法和机关的设定也对应着乾卦下三爻，而这三爻还和八卦阵中的艮、震、离三卦相关联，光亮至这三处机关开，是死门。”

“第一爻，初九潜龙勿用，立于不争之处蓄势待发，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楚暄边说边看林辙，见他认真听着也算是解答了那日的疑惑，他继续道：

“第二爻，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见机行事，时不对则收敛锋芒，时至则锋芒毕露。”

林辙闻言终于明白那日楚暄为何叫他先退，不可强攻。

“第三爻，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待摸清敌人的品性，重击最强处，且须警惕暗箭来袭，顺应时局也需适可而止，便可步入第四爻，或跃在渊，无咎。”

“站于高处才可将幻境的全貌尽收眼底，我也是那时明白我们身处幻境之中。”楚暄将当时看到的银蝶、用匕首凿穿的龟甲，活过来的“龙头山石”等异象告知周先生，其中之惊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最终，上坤与下乾重合，天降大水破除幻境，否极泰来。阿辙提剑刺穿‘龙’的眉心，彻底破了幻境，他飞快弃剑，我二人落入水中被大水送了出去。”楚暄一顿，莞尔，“这正应了第五爻——上九，亢龙有悔。凡事须适可而止，否则过犹不及。”

周先生笑：“看来楚公子已然参透乾卦之意，但你漏了一条。”

楚暄轻挑眉尖：“先生请明示。”

“用九，群龙无首。”说话间，周先生轻抚黑剑的剑鞘，指尖描摹着其上的流水纹路，“二位可知此为何剑？”

二人摇头。

周先生指尖轻点剑鞘，对二人笑道：“此剑名为‘湛卢’。”

楚暄一惊：“湛卢？可是那铸剑大师欧冶子所制？”

“楚公子可知它的来历？”

“晚辈儿时听家父讲过天下十大名剑的故事，湛卢正是那十大名剑之首。”楚暄陷入回忆，“百年前越国一名铸剑师名唤‘欧冶子’，他铸有十大名剑，其中湛卢有‘仁道之剑’之称。”

“相传湛卢无坚不摧，发及锋而逝，一剑挥落巨石分。但它不同于龙渊、纯钧、鱼肠这些剑的至阳至寒，也没有泰阿剑的刚烈霸道，湛卢没有一丝杀气，剑身澄澈明亮，笼着淡淡的金光，就像君王的眼睛，庄严肃穆，审视众生。”

“欧冶子曾将此剑赠与越王勾践之父允常，允常将它视为镇国之宝，可在吴国攻下越国后，勾践又将湛卢献于阖闾以示好。然吴王阖闾残暴无德，视人命如草芥，湛卢突然不见踪影，自那之后便消失于世间。也正因如此，后世之人对湛卢的记载——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只是没想到它竟在这云梦山的幻境中，但我觉得湛卢的消失定是人为所致。”

楚暄略一停顿，看着周先生：“先生有这羊皮图纸，料想先生定知晓是何人所为。”

周先生淡笑道：“是一位故人在离去前留下此图纸，但能得此剑还需是有缘人。”

楚暄：“相传湛卢出山预示着天下局势大变，神州大地将迎来真正的改朝换代，因此周王室及各诸侯国都在寻此剑，史书中称湛卢为‘天子剑’，得此剑者便是未来的天下共主。”

“非也。”周先生摇头，“剑只是剑，关键在于执剑者本身，至于它是何种剑，全凭持剑者的心境与所作所为。”

他抬眼看着二人，缓缓道：“这世间的剑可分为三等——庶人之剑、诸侯之剑与天子之剑。”说话间周先生的手移至剑柄处，眼中神光一凛，陡然间拔出长剑，只听得‘锵’的一声，剑气自剑鞘涤荡而出，似潜龙出山，通天遁地，破风之声若龙吟，于山谷间震荡，这比之前林辙取剑那次更为刚劲肃杀。

林辙下意识将楚暄挡在身后，只见周先生提剑朝自己一笑，起身径自向草场走去。

楚暄被他方才的动作所震惊，没想到周先生一把年纪竟是内力深厚，回过神后与林辙互看一眼，一同向草场走去。

周先生立于草场正中，倏然一转剑刃，剑锋直指苍穹，那宽阔厚重的玄铁长剑与他手中似是轻如羽扇。

见二人跟了过来，周先生双手交叠，握住剑柄，以武人之资站立，向二人浅鞠一躬：“老朽这便献丑了。”

未等二人回话，周先生手腕一转，将内力灌注于剑身，翻转长剑带出的风卷起满地落叶与草碎，他一个错步，足尖一点地面，忽然转手挥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弧，向前劈去。剑气瞬间扫荡开来，那些吸附于剑身上的叶片仿佛被灌注了无形的势气，瞬间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刃，横扫四面八方。

周先生的动作快若疾风，一气呵成，林辙却将一招一式都记在脑中，在挥剑的那一刻飞快地背过身将楚暄护在怀中，那些叶子像是有了意识，从他身侧飞闪而过，“咚咚——”数声，钉在树干上。

楚暄瞪大双眼，震惊于周先生的内力和舞剑招式。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低沉苍老的话音若洪钟般伴随着剑刃的割风之声回荡在耳边。

陡然间周先生出现在林辙身后，朝他后背劈去，作势一斩而下。

林辙迅速将楚暄推开，侧身躲过剑刃，直冲向周先生面门，右臂勾出他持剑的手，左手擒住上臂，用力向下一扭，扼住他的手腕，欲伸手夺湛卢。

周先生早有预料，故意随其动作手向下，在对方碰上剑柄的瞬间猛地施内力于剑身，剑身陡然震颤不止，将林辙的手弹开。

林辙顿觉手腕发麻，趁这空隙周先生身形下移，脚下一蹬在草坪上向后滑出数尺，稳住身形，手中黑剑横于身前，朝林辙望去。

林辙转了转手腕，望向周先生的眼中越发兴奋，勾唇一笑直向周先生冲去。

周先生再度提剑冲向前，林辙避开剑刃，从侧面进攻，直取他手中的湛卢，又被周先生避开，二人再度近身纠缠。

转瞬间二人已过了数招，击、刺、进、退、拿、闪、踢，皆是身手敏捷，不分高下，招式之快看得楚暄眼花缭乱。

“庶人之剑，以攻防进退为主，讲究克敌制胜。”周先动作极快，话音却是极稳，他突然移至林辙身后，对着他的右肩重重一拍，将人推向楚暄身旁。

林辙知晓其意，主动退了出去。

楚暄将他拉到身前检查了下是否有伤，林辙握住他的手，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周先生。

周先生独自挥剑，黑色长剑在他的手中捥出一轮新月，一股劲风自弧心向四周破开，剑势刚劲利落，忽而又慢下，势头却不减，手起剑落似抽刀断水，刚柔并济。

此时一道长风穿山打林自山谷深处忽然而至，卷起层层落叶，剑招霍然变得迅猛，与长风相迎，人剑合一，攻势若雷霆万钧，一剑斩破风声，周先生忽然腾空跃起，挥舞剑刃，落叶飞花纷扬飘飞，风随着剑势流转，被挥出的剑气送往山林深处，山间林海涌动，涛声飒然。

这舞剑之姿若行云流水，舞剑之人形如鲲鹏展翅，御风飞翔，自在洒脱。

“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此乃诸侯之剑。”周先生道，“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

风逐渐小了，剑招渐缓，招式更加清晰，杀气敛去却不失刚劲，长剑贯彻风势，缓若飞花落叶，飘摇而下，剑势流畅，柔中带刚，若高山流水去势不绝，步入大成之境。

晨光的金辉穿云而至，悄无声息地落在周先生身上，玄铁剑刃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剑刃上的水波纹金光流转，宛若数条金龙舞动，舞剑之人的姿态也越发轻盈敏捷，步履轻快，似月下的一抹孤影，隐匿于无形。

舞剑毕，周先生背负长剑，对二人一鞠躬，二人齐声鼓掌。

“此为天子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融于万物，与物俱化，即可抵达逍遥之境。”

本章周先生的话出自《庄子·说剑》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越绝书》

之前还有一处没有解释，关于楚暄所站之处为什么结冰，这是因为坤卦第一爻“履霜坚冰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