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献礼的环节告一段落,弄管调弦的乐师也换了一轮,酒过三巡,宴会渐入佳境,宾客们兴致高昂,言行愈发不拘小节,就连素来端重自持的天翊真君都在个别“好事之徒”的鼓动下小露了一手——此刻遮天覆日的极光流星群便是这位一宗之主一时兴起的杰作。
众人在淅淅飒飒的星雨下举杯交箸,寿星在宴席上首品饮佳酿、与门下弟子切切私语。
那正同紫玉真君悄声低语的女弟子瞧着略有几分眼熟,仇清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才记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那张脸——是宗门大比时在紫玉真君身边侍奉的那个年轻弟子,先前为他续饮料的西无峰弟子也是她。
名字记得……是叫“寻琴”来着?
好像还特别会做小点心?
二人身周设下了隔音结界,饶是五感敏锐如他,也窥听不到只言片语。
——他倒不是非要偷听别人谈话,只不过,如此喧闹的场合下特地隔音交流,这样的举动实在有些令人在意。
毕竟,除了他,此刻无人留意宴席上首发生了什么。
紫玉真君同那名为“寻琴”的西无峰弟子悄悄耳语几句,就起身离座,带着佳酿一壶与至交好友们对饮去了。
他看着紫玉真君如鱼得水般游走在人群当中,所到之处皆是笑语欢声,忽而想到了那个好友遍天下的月临宫少宫主。
或许,擅长社交的人多少总有几分相似罢。也不知道看起来无虑无忧、处处留情却片叶不沾的紫玉真君会在心里头藏些什么事。
点星宗的弟子们端着一道又一道珍馐佳肴频繁进出于金微阳榭,个个忙得足不点地,熙来攘往间,难免有所失闪。
一个腰间饰有西无峰佩玉的内门弟子不慎崴了个跤,眼看着就要打翻手中的碗碟汤水,适逢紫玉真君从旁经过,伸手稳住了该名弟子的身形,又将飞洒半空的热汤原样还回,场面一度极具戏剧性。
“送完这趟就去歇着吧,累坏了身子,在我这可讨不着赏。晚上还有余兴节目,等歇息好了再来玩。”紫玉真君轻抚弟子发顶,如此温言笑道。
“是,师尊!祝师尊万寿无疆!”那名西无峰弟子中气十足地大声应道。
比起俗务繁忙的天翊真君、一心向剑的夜山真君,以及常年闭关的浮琼真君,紫玉真君待其门下弟子当真是好得没话说。试问谁会不想要这种如亲如友的师尊呢?
仇清尘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面前的美味佳肴,在心里暗暗感叹。
要不是掉马有风险,他估计也能和紫玉真君成为好友,而不是见面多说两句话都得小心翼翼反刍琢磨。
“师弟,你这琵琶……”
自打仇清尘带着圣木琵琶回了座位,浮琼真君的视线便不时从他手边的霜木匣上掠过,他佯装不觉,自说自话地与浮琼真君比试耐心,看谁按耐不住先开口。
果不其然,是他胜了。
仇清尘放下筷子,将霜木匣稍稍往浮琼真君的方向推了推,拿捏好语气,献宝似地笑道:“修成了人形的圣木琵琶,师姐也听说过?我前些日子外出寻宝,偶然遇上这位南音前辈,想着紫玉师兄生辰将近,恰好前辈又与紫玉师兄兴味相投,便邀前辈来宗内小住几日。”
浮琼真君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她抿了口灵酒,说:“可方才听你们对话,似乎……并非只是小住几日罢。这琵琶有意认主?”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寻常人难以觉察的负面情绪,霜木匣里传出了一声闷响,仇清尘感觉自闭匣中的“月上云”在抗拒被他开启容身之所——尽管他原本就没打算邀浮琼真君共赏奇珍。
他轻叩了两下霜木匣盖以作安抚,露出一副迷惑无辜的纯善表情,堂而皇之装傻道:“这我不知。前辈与我不过萍水相逢,一时投缘,才应了我这生辰献曲的冒昧请求。至于认主一事……许是南音前辈觉得师兄合他心意?”
既然这圣木琵琶察觉到了浮琼真君(反派大佬)的威胁性,那他就不用担心自己颠倒黑白会被无情拆台了。
“以往从不见你赴宴,今日倒是稀奇。”
浮琼真君语气平平,听不出一丝喜怒,仇清尘却近乎本能地在大脑理解到危机来临之前就作出了反应。
他垂眸看向手旁玉杯,轻声说道:“近来给师兄添了不少麻烦,生辰宴该露个面的……何况,师姐也会来。”
比起私下会面,众目睽睽之下相见,他反而更轻松些。
“是吗。难得你愿意与人往来。也好。”
仇清尘浅饮一口琼浆,感触颇深地颔首道:“毕竟有些事,一人做来,难免力有不逮。”
比如某些强人所难的系统任务,又比如,给主角大大偷偷上外挂。
“在聊什么?”
说话间,宴会主人晃悠到了跟前,端着他那饮之不尽的精巧酒壶,与二人碰了个杯。
紫玉真君就这么在席前坐下不走了,大有要同二人促膝长谈的势头——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乏了,来他们这里偷个闲。
“无事。”浮琼真君清清冷冷地开了口,“方才只是在说,难得今年师弟出席宴会,还带了这么一份大礼。”
闻言,紫玉真君眼中笑意更深,显然是对这份贺礼相当满意,嘴上却道:“哪里哪里。‘月上云’再珍稀罕有,也不及师弟年年为你准备的那些礼物贵重,不是吗?”
旁边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仇清尘猛地一激灵,忙不迭低头饮酒掩饰心虚。
——好险!要不是紫玉真君这句话,他差点就要忘记给浮琼真君准备生辰礼了!现在开始筹备应该来得及!
“说来,”紫玉真君把玩着酒壶,冷不丁抛出了个陌生的名字,“小虚衣仍是历练未归?以往这时候总能收到她亲手酿制的玉甘泉,可惜……”
……谁?
杯中澄澈酒液映出了仇清尘茫然的双眼。
【罗虚衣,点星宗浮琼真君门下弟子,左御的同门师姐。《半妖道修》配角之一。】
一条简短至极的人物资料出现在仇清尘眼前。这种简短意味着什么,现在的他再清楚不过。
光看系统资料附带的半身照,便能看出他这素未谋面的二师侄生前定然是个明媚磊落、风采出众的天之骄子。
确实可惜。
仇清尘这么想着,咽下杯中最后一丝残酒,抬眸之时却与紫玉真君一扫而过的视线相撞。
仇清尘:“?”
他应该……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吧?喝口果酒而已,看他干吗?
“历练在外若遇机缘,多年不归也是常事。”提到自己不见踪影的徒弟,浮琼真君还是那副万年不化的冰雪模样,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她淡淡地瞥了眼紫玉真君,又说:“是了,衣儿与你走得近,无怪你记挂她。”
紫玉真君笑吟吟地接茬道:“上回见她,约莫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六年过去,也不知她出落成了怎样的美人?”
“孟浪。”浮琼真君如此评价道。
紫玉真君听罢哈哈大笑,一边说着“我本性如此,师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一边给浮琼真君添酒。
仇清尘乐于做个透明人,独自在旁享受美食,转眼就清空了三四个碗碟。
“左师兄,左师兄。”
沈碧水在桌子底下悄悄扯左御的衣角,把一碟小菜推到了他面前。
“这个好吃,分给师兄吃,师兄别不开心。”
见左御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沈碧水凑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看师兄半天没动筷,是不是不喜欢这些点心呀?”
左御摇了摇头,夹起一片炙鱼肉送进嘴里,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前方相谈甚欢的三人——说是“两人”才更为恰当,因为打从紫玉师伯落了座,师叔便几乎没再开过口。
从紫玉师伯口中听到二师姐的名字实属意料之外。
他与二师姐有过几次接触,却算不上多熟,只知道二师姐生性爽直,入门数载便引气入体结成金丹,是世间少有的修炼奇才。
这一世的二师姐和上一世同样,不知何时就断了音讯、失了影踪,唯有零星几人说曾目睹二师姐孤身离开宗门,但无人得知她究竟去了何方。
师尊说二师姐是外出历练去了。上一世的他深信不疑,这一世,他却不敢窥究。
说不得他在心底深处将二师姐视作了生死线上的垫脚石,所以才不听不问不看,试图逃避真相。
好像只要二师姐生死不明一天,他就能够多活一日。
自欺欺人罢了。
他用余光悄悄瞄了眼形单影只的师叔,看着那人将碰巧跌入掌心的碎星捧给师尊,像变了个人似的,朝师尊露出温润柔和的笑,与他记忆中那对师尊反感得不加掩饰的直率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明白师叔分明对师尊未抱好感,为何却又这样勉强自己。
左御把手伸向了桌角盛满琼浆的酒壶。
不等酒杯递到唇边,嘴里就被强塞了一块糕点。
“左师兄,尝尝这个吧!觅云师叔赏的点心可好吃了。”
塞了他满嘴甜香的小师妹捧着半碟糕点,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左御咽下糕点,刚想抬手抚上小师妹发顶,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冷汗已然浸透了他的掌心。
他在畏惧,在忌惮。他畏惧浮琼真君的心狠手辣,忌惮浮琼真君的地位修为。
就算有妖刀在手,也遏制不住他内心的惧意。
因为死过一次,所以更怕。怕得而复失,怕重蹈覆辙,也怕功亏一篑。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师叔让他耐心地等,等一个十拿九稳的机会。可什么才是“十拿九稳的机会”?他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那人私下负伤忍痛的虚弱模样蓦地闪过脑海。左御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
万一……万一连师叔也……那他……
左御来不及收回的视线落到了对方回望的眼中。
“怎么了?”那人和声细语地问。
“我……”左御登时慌了神,仓促间竟寻不出合适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纠缠不休的目光。
“觅云师叔!左师兄说过几日带我去逛街市,师叔有空也一起吧!”
出乎意料的,身旁小师妹像在课上抢着作答一般高举右手,替他应了话,言语间透着股孩童特有的烂漫天真。
浮琼真君眉间轻蹙,正欲开口之际,仇清尘就先她一步将此事应承了下来:“好。我也许久不曾逛过街市了。”
“也罢,有师弟同行,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浮琼真君无奈叹道,“你二人平日需得勤加修炼,莫要贪图玩乐,散了心思。”
“是,师尊。”“谢谢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