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历五万三千三百七十七年，二月廿八，巳时二刻，点星宗正门前。

一连数日的绵延细雨令布满绿意的山林小道变得有些湿滑泥泞，呼吸间尽是泥土的芬芳。仇清尘擎一把纸伞，缓步行过石阶，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的闷响从密集到稀疏，最后只剩下偶有两三滴自枝头新芽处坠下。

雨声停了，伸出伞外的掌心也再接不到半滴雨点，于是他合上了手中的伞，随后就听前方传来一道意外中带着欣喜的声音。

“觅云长老！您回来啦！”

仇清尘抬眸望去，不由得露出了个温和的笑。说巧也巧，今日当值的守门弟子与他离宗那日的守门弟子正是同一人。

“嗯，回来了。”他如此应道，又从袖中摸出一袋还热乎着的吃食，递了过去，“路上买的，拿去吃吧。”

“多谢长老赏赐！”

守门弟子有些受宠若惊，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忙不迭接下了那包吃食。

“——说起来，那些去无念秘境的弟子们都回来了吗？”

仇清尘状似无意地问了这么一句，就听边上另一个守门弟子抢着答道：“回长老的话，都还没见回呢。不过应当快了，夜山长老今晨给宗主传了信，约莫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该到了。”

“是吗。那就好。”

两名守门弟子将那包新出炉的豆沙饼对半分了，而暗暗松了口气的仇清尘则迈着与来时同样不紧不慢的步子踏过了山门。

大概是出于一种“抢在老师之前进教室就不算迟到”的自欺欺人心态，同燕停阑分别之后，他立马用了名为“撕裂虚空”的传送技能，直接把自己传送到点星宗附近的镇子里，就为了赶在主角归来之前回到背景板应在的位置上，做好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主线剧情。

现在看来，他是顺利赶上了。

霞明历五万三千三百七十七年，二月廿八，未时三刻，点星宗大殿。

耗时近两月，此次无念秘境之行，在夜山真君的陪护下，二十名弟子无一人落队伤重，且皆有所得。

平安归来的夜山一行人于大殿之上面见宗主，得了几句褒赞之言后，夜山真君被天翊真君留下详谈，余下那二十名弟子则各自归去，好生歇息。

左御回到栖古峰，隔着房门向忙于炼器的浮琼真君报过平安，便是连有段时日未见的小师妹也无暇顾访，刚一踏出绝鸾居，就迫不及待地去往了龙兰峰。

这一路的畅通无阻，反倒令左御更加难以面对眼前的一室空寂。他站在房门虚掩的小屋外，内心一片空茫，其间隐隐掺杂着一丝无名的躁恼。

师叔他去哪了？为什么不在这里？他是不是知道我今日回宗，所以故意要避开我？可师叔缘何……不，无论他有何缘由，我都——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来时想听却没能听到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左御回头望去，身着单衣、热气氤氲的师叔正擦拭着湿发朝他走来，“怎么不在自己屋里歇着，反倒跑我门口罚站来了？嗯？”

师叔这是……刚从后山沐浴归来？

在内心那股无名冲动的驱使下，左御行动先于思考，脚步一转就逼到了仇清尘身前。

“师叔，我有话要同你说。”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仇清尘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垂眸看向这个一脸认真的、几乎占据自己全部视野的少年，脑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念头：当初那个只有胸口高的主角大大，不知不觉间都已经蹿到下巴这儿了啊，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脑海中青年模样的左御与此刻眼前这个正值年少的左御相互重叠，他忍不住又想：不过可惜，这个头，看起来是没什么希望超过我了。

他抬步绕过杵在自己身前的男主，边擦头发边往屋里走：“说就说呗。来，进屋说，别站门口吹风了，天还冷着呢。”

左御随仇清尘进了屋，都不及等他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那坛子里的血，是师叔的吗？”

仇清尘想也不想立马装傻：“你说的什么坛——哎哎哎！干什么呢你！还有没有点礼貌了？”他话没说完，左御就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手，揭起衣袖，想要确认他身上是否有残存的伤痕，连衣襟也没被放过。

然而单衣之下的肌肤光洁无瑕，有的只是沐浴后的水汽和余温。

左御从喉间挤出一声自嘲的笑，默默松开了禁锢着对方的手。

想也是……就算有伤，都过去了这么久，早寻不到半点痕迹了。

对左御此番唐突行径的缘由心知肚明的仇清尘自然不会傻到再去追究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理好衣襟，就近拉来椅子坐下，给左御倒了杯水：“神神叨叨的……还傻站着干吗啊，坐吧。来，和师叔说说这趟出去都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左御打量的目光在仇清尘身上停留了片晌，并未依言坐下，而是将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刚到嘴边，就被仇清尘下意识连着心头涌现出的莫名寒意一齐咽了回去。

——只见缕缕灵光自左御掌心处溢流而出，在他身前交织飞舞，于瞬息间凝化作一柄薄脊锋刃的长刀模样。

妖刀宵奚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一刻，仇清尘不仅没有那种梦境照进现实的殷喜，反而感觉到了一种出自本能的不寒而栗。

这不是属于他的本能。

而是属于这具身体的本能。

这已达化神之境的修士□□，对这把可斩三界修士的妖刀感到了一丝恐惧。

自从和这具身体的融合度达到了100%之后，仇清尘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灵肉分离的割裂感了。

他静静凝视着那被左御握在手中的漆黑妖刀，方才那一刹那的寒意已然被他压回心底。

说到底，妖刀宵奚眼下认了左御为主，原本威力再大也不过是金丹修士的本命法宝而已，况且左御又不会将刃锋对着他，他有什么好怕的？

仇清尘暗暗轻吸一口气，低声呢喃道：“这就是……”

却没想这三个字刚出口，左御便一步上前，咄咄逼人的眸光死死钉入仇清尘眼底，妖刀漆黑的刃锋距他仅有寸许。

“师叔果然知道它。”

仇清尘：“……”

仇清尘缓缓弯起唇角，试图将装傻进行到底：“妖刀宵奚嘛，略有耳闻。难得你得此机缘，日后可要好生修炼，努力配得上它才是。”

几次三番被敷衍糊弄，本就心有郁气的左御再没了耐心，把妖刀往桌上狠狠一拍，正色道：“师叔明知我今日来意，为何不肯同我说实话？要知道此刀的存在我连夜山师伯都不曾告知，一回宗门便赶忙来见师叔了。倘若师叔仍是这样嘴里没有半句真话，那我只好去找宗主替我拿个主意了。”

说罢，他抓起妖刀转身就要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仇清尘也确实不能冒着剧情走偏的风险放任左御节外生枝，他抬手轻叩桌面，无声地拦下了左御。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沉不住气呢？”他只手托腮，用眼神示意左御坐下说话，“在问我话之前，不如先说说你这趟秘境之行都发生了什么？这鼎鼎有名的妖刀又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左御半疑半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心里头转了几个弯，终于老老实实坐下了。

他一面回忆着途中经历，一面斟酌着语句，事无巨细都说给仇清尘听。从进入秘境前各族各派一触即发的争锋相对，到进入秘境后的谋害算计，既提到了来历不明的斗篷人，也没忘了说那结伴同行过的牧子溪。

与妖刀相关的一切他说得尤为详细，无论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传闻，还是亲眼所见的妖王洞府，他都没有漏过任何一处细节。

然而，仇清尘身为穿越者手握剧本无所畏惧的余裕早在左御提及那化作肉糜的斗篷人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不对。

全都不对。

除了妖刀认了左御为主之外，他在无念秘境里的遭遇和原著中所讲述的内容完全不同！

原著里左御与同门分头行动之后仅仅是取得机缘的过程稍显坎坷了些，并未经历什么谋害算计同族相残，更不曾与旁人结伴同行，就连妖王洞府都是误打误撞闯进去了的——要不是左御这番与原著截然不同的遭遇经历，他甚至都不知道原著里左御捡到妖刀的地方居然就是前代妖王的洞府——自然无处听闻那些寻常人难以触及的实情内幕，既不知晓妖刀的传言以及那令人心生贪觊的特性，也不曾深究妖族开放秘境背后是否另有目的。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原著浅率片面的主角视角也使身为读者的他产生了偏颇错误的固有认知。

看似普通的妖王遗府，实则并不普通，妖王是死因成谜的前代妖王，而它遗留于世的洞府竟是妖族势弱之后唯一的倚仗。

看似不起眼的小破刀，实则乃是前代妖王生前所锻，不仅引得秘境之中葬下冤魂无数，而且还是妖修所畏惧的克星。

至于上位者的心思谋划，看似与他无关、与主角无关，实则关系着三界的分合生死。如此看来，原著剧情后期爆发的三界大战也并非毫无源头。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直以来他以原著内容为依据所建立的认知、所做出的分析判断，在一定程度上极有可能与实际情况不符，从而导致他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做出了错误的行为举动，在不知不觉间让主角走上了和原著完全不同的剧情路线？

“师叔？”

见仇清尘许久未开口，左御微微向前倾身，朝他投去疑问的眼神。

仇清尘这才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用指尖沾了点治伤的灵药，抹到左御眼下那道在秘境之中被宵奚刀锋划出的伤迹上。

“嗯。方才你说，妖王洞府里的低语声只有你能听到……”

左御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在宵奚认我为主时，那些声音忽然化作了一声叹息，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师叔，你觉得那两具石棺的主人会是谁？”

给左御颊边的伤上好了药，仇清尘收起手边的药瓶，低垂着眼眸轻声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些不存在于原著中的信息，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后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不知道别人被颠覆认知之后是如何自处的，反正他现在是很想随便找棵树吊死算了。

可能直接从头重开人生会比较快一点。

他已经不想思考这种哲学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