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历五万三千三百七十七年，正月初九，辰时四刻，点星宗正殿。
获得无念秘境进入名额的二十位内门弟子齐聚正殿，听着天翊真君的勉励叮嘱，个个面上皆是掩藏不住的雀跃自得。
一众人中唯有左御眸光游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昨夜觅云师叔的造访令他辗转难眠，此刻领队长老尚未到来，尽管他心中知晓所念之人不会现身，却仍是禁不住心怀期盼，希望那人能露上一面，哪怕只是来为他们送行。
天翊真君话音才落，夜山真君便带着一身凛冽剑意出现在众人眼前。
“夜山，这些弟子便交给你了，务必保他们平安归来。”天翊真君扬手一挥，就见一道灵光划过半空，落入夜山真君掌心之中。
夜山真君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装满丹药法器的上品储物戒，爽朗一笑，抱拳道：“师兄且放心罢，有我夜山在，定会将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足以容纳数十人的飞舟早已在殿外等候，朝气蓬勃的内门弟子们有说有笑地先后登上飞舟，只剩下左御孤零零一人缀在队末，不时回首远望。
“我原以为是你想去，觅云师弟才专程送信让我一定将你带上，怎么眼下到了启程之时竟是挪不动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左御频频张望的方向是宗内群峰，而浮琼长老的亲传弟子与觅云长老走得近在宗门内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见左御迟迟不肯登舟，夜山真君这便开了口。
“夜山师伯。”被夜山真君这一本正经的打趣唤回了魂，左御忙俯首行过一记弟子礼，“我……弟子只是在想，紫玉师伯都特地前来为师兄师姐们送行了，觅云师叔他是否也会……”
“哈哈，觅云师弟向来不睬此等俗事，这个时辰恐怕尚在梦中罢！”夜山真君应得很是果断，半点没有思考过的痕迹。
“……说得也是。”
夜山真君的话令左御回想起了与仇清尘相处时的光景，唇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好了，闲话押后再谈，快些登舟罢！”
“是，夜山师伯！”
在夜山真君浩瀚灵力的驱动下，飞舟以离弦箭般的速度破开流云，朝着无念秘境的方向疾驰前行。
重活一世，许多事有意无意间都发生了改变，此时此刻，左御望着远山层云，听着耳畔同门弟子的窃声私语，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上一世的他莫说是获得入境名额，就连无念秘境现世一事都是多年后偶然从同门口中听闻得知的。
只是他隐约记得，那时负责领队的长老似乎不是夜山真君。至于其它……他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
师尊常年闭关，若无觅云师叔举荐，这名额想来也落不到他头上。可那日他分明……莫非师叔是看穿了他的违心之言，这才特意给他留了一个名额？
左御不由得回想起了昨夜师叔为他送来护身之物时的情形，脑海中随即又浮现出那人于血禁秘境现世时信誓旦旦说那将是他机缘的画面，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着实猜不透那人的所思所想。
“快看！前面好浓的妖雾啊……夜山长老，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不知哪位同门忽然喊了这么一声，于是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循着那人所指方向望去。
晦暗暮色中，几欲成形的氤郁雾霭以遮天蔽日之势在丛林上方流动，放眼望去，已有不少修士聚集于此，等候秘境开放之时。
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魔族众人交头接耳时言语间不时透出几分寻衅讥讽之意，以至于妖族投向人魔两族的目光中都隐隐按捺着怒火。
“这点星宗的人都到了，怎么辽山派还不见影踪呀？真把自己当三界之首，要让我们所有人等他一个不成？”
衣着大胆的魔族女修掩唇嬉笑道。
“爱来不来。时辰到了谁还理他，宝贝先到先得。”
身强体壮的妖族男修很是不悦地摇晃着身后的粗长兽尾。
夜山真君收起众人搭乘过的飞舟，二话不说便径直走向了朱冥岛的领队之人：“鸿羽兄，十七载未见了！”
“……夜山真君。真没想到今日竟是你来。”
不知为何，那位大能居然在夜山真君向他搭话的同时，近乎本能地后撤了一步。
夜山真君那凛锐如剑的眼神只在对方身上停留了一刹，便朗声笑道：“那日别后，鸿羽兄的剑意似乎并无太大增进啊。待鸿羽兄有所突破时你我再比上一场罢！”
鸿羽真君：“……”
随着夜山真君话音落地，左御明显看见鸿羽真君的右眼皮抽动了一下，甚至险些就要翻出个白眼来。
“你且等着罢！”
鸿羽真君狠狠一甩手中拂尘，携门下弟子移动到了离夜山真君最远的角落。
“师尊他还是这般嗜战如狂，弟子自愧弗如也。”
在左御身后，有灵涂峰的师兄如此悄声嘟囔。
此次无念秘境现世，妖族自不必说，人族魔族能有资格入内的仅实力强盛的十数个宗门势力而已。谁都想着要为自家宗门取得更多更上等的修炼资源，秘境尚未开放，相互之间便已是暗潮涌动、剑拔弩张的状态了。
无念秘境的入口出现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征兆，唯有能够感知天地的大能们察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变化。
于是乎，骤然响起的呼喝声交织碰撞，一道道身影犹如扑火飞蛾般先后投入雾中。夜山真君反手抽出半寸嵬岌，激荡而出的剑气霎时破开妖雾，使隐蔽在浓雾之下的秘境入口现出真貌——陡峭山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巨洞，几乎要将山体完全吞没，幽深不见尽头。洞内涌现出的妖气很快就形成了新的浓雾，斩之不尽，源源不断。
“也罢。”夜山真君还剑入鞘，对身后众弟子道，“点星宗弟子随我入内，自身安危要紧，切记不可大意！”
“是！”
无念秘境乃是妖王生前洞府所化而成，虽说都是由同一处洞口进入，但其间道路四通八达，除非有心，否则极难与他人相遇。夜山真君以灵火为光，领着众人行出一段路后便停下了脚步。他再度清点过人数，将联络用的玉璧与护身法器一一分发下去，让门下弟子务必量力而行。
各峰弟子收好东西就三五成群地去寻机缘了，灵涂峰弟子多得了夜山真君几句嘱咐便也动身了，唯余左御一人全无目的，不知该去往何处。
——若是此行由觅云师叔领队，眼下就能顺理成章地与师叔同行，不必顾忌许多……
这样的念头刚掠过心间，左御猛地打了个冷战，避之如蛇蝎地慌忙将它压回了心底。
——他对师叔的依赖，究竟是从何时起已到了此等地步？他真的可以如此相信一个人吗？
一股剑气掀起的罡风打断了左御的思绪，定睛一看，夜山真君的手中多了只正呲牙威吓的小妖兽，想来是偷袭不成反被擒。
那妖兽体型虽小，但观其品级至少四级以上。
“不走吗？”
左御眼看着夜山真君化身周灵气为剑气，只一抬指就叫那妖兽断了命。
如夜山真君这般的大能，滴血不沾便可取敌人性命，若他也能有如此实力……
左御忍不住想。
——若他也能有如此实力，何愁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死命运？
左御的目光追随着那妖兽的死尸，最后落在夜山真君背负着的重剑嵬岌上。他双手紧握成拳，满心忐忑地开口道：“夜山师伯，我……可否与师伯同行？”
或许一心向剑的夜山师伯便是他此行最大的庇佑。
他就，再稍微相信一次。就像他相信现在这个觅云师叔一样。
“可惜。”
在左御犹豫着是否信任夜山真君的同时，夜山真君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不适合用剑。”夜山真君俯视着左御，如此断言道。
左御闻言一愣，不等他提出疑问，夜山真君已然自顾自地下了定论。
“你没有剑意，宗门统一分发的灵剑不适合你。待回了宗门，你自去找管事或你师尊讨件更为趁手的武器罢。”
左御：“……”
剑疯子长老果真名不虚传。
唯有亲身领教过，才知晓为何世人一听到夜山真君的名号就纷纷落跑。
此人当真眼中只容得下一个“剑”字。
“想跟就跟罢。”
夜山真君再度燃起灵火，将昏暗的通路照得浑如白昼。
“区区妖王洞府而已，有我在，你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少年的眼眸因为溢于言表的欣喜而涌上了明亮的色彩。
左御朗声抱拳道：“是！谢师伯！”
与夜山真君同行，一路上可以说是无惊亦无险。夜山真君此行便是为了护门下弟子周全，故而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无论左御是身陷困境还是与妖兽缠斗，他都只会抱剑旁观，形势危急时偶尔出言指点两句。
几日相处下来，左御觉得自己多少摸清了夜山真君的脾性——非是他自负，实在是夜山真君此人太过率性耿直，既听不出他人的话外之意，遇事也从不往深处想，好像一切在他眼中便只分为两种：能用武力解决的，和不能用武力解决的。人也只分为两类：拥有剑意的，和没有剑意的。前者无论身份修为乃至所用武器为何，都会被夜山真君视为值得交手的目标，至于后者，则无法勾起夜山真君半点兴趣。
“夜山师伯，肉烤好了，您要用些吗？”左御从临时搭成的烤架上取下烤得热腾腾的妖兽肉，转头去问身后正调息养神的夜山真君。
夜山真君闻声睁眼，敛起自身无意识散发出的驱敌剑意，颔首接过左御递来的烤肉。
左御一面翻烤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妖兽肉，一面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说道：“您先前曾说刚入宗门时紫玉师伯对您很是关照，所以同辈师兄弟中您与紫玉师伯来往最为密切，那……觅云师叔呢？弟子听闻，此行同行长老原本应是觅云师叔，可现在却是由夜山师伯您来领队，这其中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他用眼角余光看向吃相豪迈的夜山真君，心中暗觉好笑：夜山师伯心思单纯，满心满眼的就只有他那把宝贝重剑，其他的倒是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修为高者大多早已辟谷，他所认识的大能里除了不知为何戒不掉口腹之欲的觅云师叔，就只见过夜山真君进食的模样——但夜山真君倒也不是一日三餐按时用饭，他会进食，只是因为旁人准备了他的份而已。
且夜山真君看似寡言少语，但只要在他面前提及与剑有关的话题，或是向他讨教，亦或是和他谈论一些他所知晓的人事物，夜山真君便会有问必答，全无虚言。
“觅云师弟？我同他并不如何熟络，自他拜入风衍长老门下，便只与浮琼师妹来往，我也不过是偶尔在他出关后主动上门邀他切磋一场罢了。”夜山真君嚼着妖兽肉，风轻云淡地说，“也许以往觅云师弟是自觉比不过我，才一直不应我的约罢！要我说，是师弟魔障了，切磋比试输赢并不重要，双方剑意相交时那一瞬的感悟才是我所追寻的。”
“师伯一心向剑，令人敬佩。”左御笑着应和道。
夜山真君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那块分量不小的妖兽肉，很是随意地擦了擦嘴，又说：“如你所言，原定与你们同来的长老确是觅云师弟。但既然觅云师弟向我开了这个口，那我为他舍弃一场比试之约又有何妨？师兄弟这么多年，这还是觅云师弟头一回托我办事呢！他如此信我，我高兴得很！”
也不知觅云师叔送出的信上究竟是如何说的，见夜山真君似乎无意告知信中内容，左御便不再继续追问了。
进过食后，他收拾好残局，将余下的妖兽肉纳入储物袋中，正要同夜山真君商讨接下来的前进方向时，夜山真君腰间悬挂着的传讯玉璧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
“夜山师伯，莫非——？”
夜山真君神色一凛，拽下腰间玉璧，输以灵力，就听其中传出同门之人的凄厉哭喊。
“夜山长老救命——！别过来！你别过来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