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未明，厚重的雷云沉沉地压在天际，遮去了本该斜洒林间的朝晖。

仇清尘抬头望了望天色，随即又垂下眼眸，将悬于视野左方的原著内容往下拉动，粗略扫过后续内容。

月有阴晴圆缺，时有风霜雨雪。宗门大比进行了半月之久，难免会遇上天气不佳的日子，这不奇怪。

问题在于，他记不清左御上台这天究竟下没下过雨。

文字不可能面面俱到，当叙述重点放在一处上时，其他关系不大的事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比如周围人的反应，比如与此同时发生的其他琐事，再比如，天气。

小半晌过去，仇清尘在原著描述左御战败下场的段落里找到了相关内容。

关于天气的部分，整个段落有且只有一句，那是左御下意识的一个动作。

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战败的左御下场后用衣袖抹去脸上淌落的雨水。

仅此而已。

仇清尘：“……”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然后叉掉了悬浮窗口。

大比结束前我再点开原著我就是傻逼。

仇清尘咬着后槽牙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晨曦破云而出不过瞬息，就被汹涌澎湃的狂风流云带去了远方，天色越发晦暗，层云之间隐隐有雷光闪动。

宗门大比仍在继续，新一轮比试便是在这片阴晦沉闷中宣告开始的。

仇清尘一半心思用在看主角打架上，一半心思放在担忧雨势大小上。

观战席是露天的，真要下雨了避无可避，修士不畏寒暑、不惧雨雪他知道，可遇上这种情况多少总得有所应对——物理打伞或是掐诀施法，不知道原主以往用的哪种。

系统没有动静，他心里没个着落，比试也看得心不在焉。

仇清尘端起茶杯递到嘴边，无声地嘟囔了一句：“干脆别下算了，光打雷不下雨我一点也不介意。”

茶还没入口，一声惊雷伴着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下，直接就把仇清尘砸懵了。

他生前是有好话坏话都经常反着应验的FLAG体质，可没想到这辣鸡体质居然连死了都不放过他。

一瞬被淋成落汤鸡的仇清尘当即就要转头去看其他人怎样应对，这时，一条系统提示猛然闯入视野，脑内也炸开了一连串的机械警报声。

只见AVG游戏选项一般系统提示框上写着三个硕大的粗体黑字——

【不行动。】

……不行动？什么意思？傻坐着给雨淋？原主还有这奇葩爱好的？？？

吵人的警报声停了，提示框还横在眼前，搞得仇清尘精神高度紧张，手中那盛满了雨水的茶杯他是既不敢放下，也不愿若无其事继续喝。

鬼知道系统提示所指的“行动”范围有多广。

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并未打乱大比的步调，比斗场上的众多弟子形容虽显狼狈，出招却如寻常一般没有任何犹疑。

修真之人与天争命，雷劫业火都扛得住，打起架来更是动辄翻江倒海、山崩地裂，区区风雨于他们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妨碍。

激烈交战间，左御眼角余光远远扫过观战席，忽地动作一滞，尽管抢在被对手抓住破绽前回过了神，却再也无心战局了。

方才那一眼，他瞧见浮琼真君撑起一柄竹骨伞，起身横穿半席，缓步朝觅云真君走去，站定在他身前，为他遮挡这漫天大雨，而后微微倾着身子，不知对觅云真君说了什么。

觅云真君则手捧茶杯仰头看她，初时似有些错愕，紧接着便放下茶杯，伸手要去接浮琼真君的伞。

两人之间仅有一步之距，手更是眼看着就要亲密相触。

同样的雨天，记忆中那执伞反问“告诉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吗？”的师叔与此刻观战席上脉脉凝望浮琼真君的师叔渐渐重叠，拼凑出了一个教人看不真切的觅云真君。

一句似笑非笑的话语在左御脑海中久久回旋不散——

“什么现在这个过去那个，说得好像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觅云真君似的。”

左御心头一沉，只觉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挖了个干净，空荡荡、凉飕飕的，持剑的手难以自控地震颤起来。

一道惊雷落下，仿佛激出了深埋在他体内深处的不甘与惧意，其间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闷，直把他逼得出手时都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狠厉。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当真是这样、吗……

……觅云师叔，你究竟是……

挡在眼前的系统提示在警报声停止后不久也随之淡去，视野重获清明，仇清尘的心却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浮琼真君撑着伞朝自己走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柄伞遮到自己的头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真不愧是师徒，瞧瞧，连做的事都一模一样，都喜欢给原主打伞遮雨。

他抬眼瞥了瞥伞上一处不起眼的小红点，又在心里补上一句：啧啧啧，论段数还是做师尊的高，上来就是个法器，相比之下，主角大大的小破纸伞简直战五渣。

傲如冷霜的美人身子微倾，难得柔软的话音听在仇清尘耳中，竟平白生出一股寒意来：“师弟，我知你素来喜水，但也该分分场合，在人前将自己淋成这副模样多不好看？好歹是个长老了，怎么还没点分寸。”

浸透乌发的雨水代替了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沿着颊边颈侧淌进衣内，痒意一路蜿蜒而下，止于前胸。

仇清尘咽了咽唾沫，心里暗自庆幸这痒意停得及时，要是再往下，他估计就要忍不住打个冷颤了。

觅云真君的衣服件件都是法衣，雨滴打在衣上，自然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唯有裸露在衣裳之外的部分让雨淋了个透，要说有碍观瞻倒也不至于，顶多就是引人遐想了点——仇清尘对自己的长相以及原主本身的气质还是很有自觉的。

他放下手里捧了好一会儿的茶杯，一面颔首低眉地应着“师姐说的是”，一面伸手去接浮琼真君的伞。

浮琼真君执伞的手回撤了些，没让仇清尘接着，只将视线投向了边上的紫玉真君。

“我懂，我懂，师妹请坐。”

紫玉真君很是“知情识趣”地腾出座位，打包好吃食徒弟，跑去跟夜山真君做伴了。

被无情抛下、独自面对“意中人”的仇清尘：“……”

妈的，你给我回来，还有没有人性友情爱与正义了你，溜得那么快！

看着本作最大反派在自己身旁款款落座，仇清尘面上呆成一朵不知所措的出水芙蓉，内心已然断气挺尸成了一条死鱼。

里外竟是出乎意料地达到了高度一致。

“……师姐，”仇清尘施法弄干身上的水，顺手拭去下颌处欲落不落的雨滴，见系统没有给出新的提示，便遵从本心做出了应对，“这雨也淋不着我了，伞……还是收了吧。”

放眼望去，整个观战席上只他一个人头顶上遮着把伞，真是公开处刑级别的醒目。

浮琼真君收伞倒收得爽快，一眨眼，那伞就进了她的储物戒指里。

见她这么爽快，仇清尘半悬着的心总算是勉强落回了原处。

一开始他还为猜不出觅云真君对待意中人时的态度而苦恼，但有了浮琼真君刚才的一句话，他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原主私底下面对浮琼真君时的态度也好，浮琼真君对原主是否有意也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浮琼真君明言希望“他”在宗门大比这样的正式场合上能有个长老的样子，那么心悦浮琼真君的“他”自然是该无所不依的。

除非原主喜欢一个人的表现跟爱你就要欺负你的幼稚园男生同一水准，又或者原主像紫玉真君那样轻佻放浪敢于公然调情示爱。

以上两种情况，用指甲盖想都知道不可能。

也就是说，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注意力转向台上比试，不用再去顾及原主跟反派之间的感情纠葛了。

话可是你说的，回头别嫌你仇哥太过冷淡，谁让你实在不是我的type。

仇清尘在心里默默自我开脱了一句，提起精神，目光越过如瀑大雨，寻到了左御的身影。

这是左御最后一场比试，尽管已经知道结果，仇清尘还是看得很认真。只是他越看，就越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种“不太对劲”不是修真之人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感知性违和，而是建立在原著既定事件上的物理性违和。

《半妖道修》的作者在叙述重点剧情以及精彩片段时，向来不吝笔墨，描写得非常细致。细致到事件发生时整体环境营造出的氛围，在场人物的动作、表情、反应，主角的感受、想法、行动，甚至是左御身上的每一道伤都写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样，尽管文字与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也能令读者宛若身临其境。

直到先前为止仇清尘都还在翻阅原著，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里面的内容，可眼下所发生的一切似乎跟原著内容有了微妙的出入。

输掉这场比试是左御上台之前就打算好的，对战中出招的时机与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早被人打下场，也不会侥幸留到最后。

输得游刃有余但没让人看出半分端倪，这是原著中的左御。

然而现实中的局面却是左御以一敌四，他出手丝毫不留余地，身上也多出了许多本不会有的伤口。

仇清尘想不通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里，台上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现实与原著出现偏差，也不清楚这样的偏差会不会影响到事件结果乃至未来的走向。

系统发布给他的个人剧情任务里没有和左御相关的部分，他倒也用不着替剧情路线操心，主角自己一念之差走歪的路，跟他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到底，“左御”和“觅云真君”之间的交集，不过就是这种程度而已了。

仇清尘隐去心头那点曾经萌生出过的同病相怜盟友情，看着凛冽罡风撕裂左御的衣袖，又看着大雨冲走他伤口处溢出的鲜血，只拈住了腰间垂下的玉饰，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来。

同样是输，以一敌四是最不高明的一种输法，无端给自己增添一身伤不说，落到旁人眼里还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是输的一方技不如人。

左御不太可能是临时改了主意，决定打入名次，那么这场单方面的碾压战，看或不看都没什么两样了。

仇清尘收回视线，只留一抹余光时不时瞥上两眼战况。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左御便渐渐落了下风。

“师弟。”

浮琼真君忽然开口唤他，音色相比之前多了些沉重感。

不过两个字，仇清尘竟是从中觉出了浮琼真君内里那团显而易见又微不可察的负面情绪。

他本能地绷紧神经，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警惕来回应浮琼真君的召唤：“师姐，怎么？”

浮琼真君嘴上唤了他一声，眼睛却仍看着对战台上，得了他的回应，也只是不疾不徐地低声自语道：“自御儿拜入我门下，已过五载，若说修炼资源我从不曾短过他的，平日里他修炼遇上难处我也没少指点，可修炼速度总不见有所提高，如今才炼气八层的修为，连几个别峰的内门弟子都胜不了。依师弟之见，是何缘故？”

仇清尘闻言，第一反应就是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决不能露出上帝视角的嘲讽一笑来，心说：事关剧透，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啊，呵呵。

嘲讽归嘲讽，现下当务之急是要给反派巨巨交上一份不出纰漏的满分答案。

可是该怎么答，仇清尘毫无头绪，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本来就不及格。

抱歉，这题你仇哥答不出，能交白卷吗？

“依我之见……”

仇清尘在内心花式上吊十八连，缓缓转动脖颈，循着浮琼真君的视线望向左御所在的对战台，犹豫万分、忐忐忑忑地开口起了个头。

下一秒，他眼前就蹦出了系统提示。

提示框里只有八个字，再加两个标点符号，一如既往的简洁粗暴。

【混血稀少，体质有别。】

看到这八个粗体黑字，仇清尘就像见到了通关攻略一样亲切感动。

因着情势紧迫，他甚至来不及为其中蕴藏的巨大信息量感到惊讶，便开始一边努力推测，一边即兴胡诌：“许是师侄的资质不同于常人，故而修炼速度较他人慢些，也是情有可原。”

左御身负妖族血脉一事少有人知，系统这么直白地提示他，说明觅云真君是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到了原主这个修为境界的都能看得出来，也有可能是浮琼真君私下告诉原主的。浮琼真君和觅云真君关系那么亲密，真是后者也不奇怪。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秘密。

浮琼真君既然光明正大地问出口了，仇清尘也不便以传音作答，这样反而会教人怀疑左御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在场之人个个耳聪目明，开口说话的又是宗内长老，难免会有人留神细听。所以他急中生智，用“资质”一词替换掉了系统提示中的“体质”二字，好让这番对话听起来单纯只是观战之余的一场闲谈。

“情有可原？”浮琼真君眉间微蹙，语气中掺杂了一丝疑惑，“以御儿的资质，难道不该是远在他人之上？”

仇清尘明显感觉到浮琼真君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以左御的体质，确实是能比其他人修炼得更快更稳，他重生前的修为境界就是最好的证明。再者，左御重生后展现出来的修炼速度，在内门弟子当中已经算是中上了，说一句优秀也不为过。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四个别峰弟子压着打这种事嘛——

你问我，我问谁？这事难道不该你知道得比我多？

仇清尘决定装傻。

“师侄这般资质着实世间少见，现下我也不好妄加断言。来日方长，师姐且耐心些吧。”

再耐心几年，主角大大就能亲手给你发便当了，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太感动。

仇清尘事不关己地想着，唇角一弯，勾出一抹真挚无比的浅笑。

没想到，浮琼真君竟然真信了他的话，颔首叹道：“师弟既这样说了……也好，那我便再多等些时日。”

就在这寥寥数语之间，对战台上的左御已战败离场。

左御捂着负伤的右臂正要回栖古峰，却被浮琼真君一道神念召到了观战席上。他耐着伤痛行至浮琼真君跟前，一抬眼，便与打量他伤势轻重的仇清尘对上了视线。

“见过觅云师叔。”

他神色如常地对仇清尘行了个见礼，而后便再也没看仇清尘一眼。

那语气不亲不疏，态度不卑不亢，好像两人当真只是寻常难得见上一面、彼此之间并不相熟的师叔与师侄一般。

浮琼真君适当关怀了左御几句，见他身上伤口虽多但都伤得不深，便赏了一颗丹药，让左御回去好生歇息，日后勤加修炼。

左御很是感激地接过丹药，仿佛一时半刻还舍不得下肚，就这么攥在手心里，急不可待地离开了观战席。

主角炉火纯青的精湛演技，还有反派表里不一的言谈举止，这二者共同营造出的和谐氛围，令仇清尘不得不甘拜下风，暗叹世间套路多，人心似海深。

这等水准，他是生前死后都难以望其项背了。

匆匆离去的左御如获珍宝似的攥着丹药行了一路，临到栖古峰前，他才收起人前辛苦装出的假象，一脚将那颗品质上佳的疗伤丹药碾作了尘土。

“……我还没有输。前世剖丹之仇，今生我定当奉还。”

左御冷眼看着脚下灵气四散的丹药碎渣，抬手抹去脸上混着血色的雨水，头也不回地踏上了栖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