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方大人是京兆少尹，宵禁禁不住他。

漏夜回府，方宅正房却为他留了一盏灯。今日一日，历经了朝堂、查案和谢梧，方圆难免也身心俱疲。见了这盏小灯，铁石的心肠也柔软下来。

方圆青年丧妻，不曾续弦。膝下唯一活到成年的便只这一个女儿，自是百般疼爱都不为过。

方大人的肩头终于放松下来，草草洗漱后一夜好梦。

次日下朝回了京兆衙门，方少尹先安排了手下照着秋妈妈的供词去寻证，又亲自另带一队人马去查王府。

所谓查，也并没有什么高明手段。不过先召些更夫守卫之流去问，各坊有各坊的班底，沿着王府自百花香，所经坊市一个个地盘查过去。

只有两队人说好像有些异动，只是不曾瞧清楚。这也是正常的，豪门侍卫夜间出行，而这些个更夫守卫不过市井小民，一般只要不当面犯法，便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圆同时又顺手查了谢、秦、柳三家，却是一夜太平。

另一边，欢娘也没闲着。

她昨日傍晚便带着妙妙同柳和的曲去访了好几个歌肆酒坊。二人并不往惠水岸边的私娼里去，那里柳红楼的名头太响。

此次她们去的几乎都是官府的营生。欢娘早几日便以‘三慎郎’的名号投了两首柳和早年作的曲，再去拜，果然被迎进里间。

她二人此回皆着男子圆领袍，头顶碧玉冠，眉心一点砂。盖因时下贵胄王孙身边都喜欢养几个能四处行走的美貌女婢，雅称‘女公子’。

领她二人进门的娘子一看她们这装扮，心里便先信了三分。想来这位‘三慎郎’该是个富贵公子，顾及颜面不便露面，便派两个身边女公子来送曲。

十分的合乎情理。

二人进了里间，见到管事妈妈也只是微微一揖。

管事妈妈见状，愈发觉得她们是大家婢。便也挤出几分笑来：“二位姑娘快坐。”

二人也毫不客气，依言坐下。

妙妙先开口：“妈妈既召我们进来，想来也是瞧过我家公子作的曲了？”

那妈妈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只和颜悦色：“正是。看了无不赞的，前两日还唱了两首，客人也都叫好。”

妙妙面上便适时露出些骄傲来。

欢娘装着瞪她一眼，又对那妈妈说：“既如此，我们家公子还有些新作的，尚没投过别家。妈妈可收？”

原来这位才是管事的。

管事妈妈也是风月场上的老人了，当下并不一口答应，只说：“若是曲子好，那自然是收的。可却不知这报酬是怎么个说法？”

妙妙下巴仍然微微抬着，答道：“金银妈妈看着给就是了。我家不缺这些俗物，公子写这些不过图个乐罢了。”

“我们只一个要求，妈妈先答应了，我们才给您看曲子。”

这便有些过了。

这家乐坊在京中也小有些名气，生意不说多红火，却也并不是非缺她们这几首曲子不可。

妈妈便收了笑，她不过瞧着曲子确实写得不错，这才愿意见一见这二人。可这两位女公子自进来起便摆谱，泥人都有三分气性，她放下茶盏，一句‘送客’就在嘴边。

只是想了想，终究还是咽下了。

京城这些靠近皇城的坊市里掉下片砖都能砸死一个五品官。管事妈妈在这个位置上多年，日日同这些大人们打交道，深知与人为善的重要性。

她心下已经认定这二人的主家必定十分富贵，还不该是商贾的那种富贵，不然哪里有不能露脸的许多忌讳。

佛是自己请的，妈妈便是咬碎一口牙，也得客客气气的给人送出去。

她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这就是在说笑了。我收曲，您送曲，哪里有收曲的乐坊见不得曲的道理？”

妙妙面上便不悦起来，嘟囔了一句：“见了曲，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私下就传唱了？”

欢娘看那妈妈的神色，觉得再演下去就真该将人惹急了。演到如今，也差不多坐实了她们豪门婢的身份，便呵斥道：“行了！”

她转向那妈妈，道：“倒也不是我们为难妈妈，实在是公子有令，我们也是替主家办事的。”

“不如这样，曲子呢，我们这里有好几首。妈妈不若先看一首，再听了我们的要求，再定也不迟。”她顿了顿，继续，“只是妈妈也得答应我们，若最后不收，绝不能随便传唱。”

“否则我家公子发起怒来，恐怕妈妈招架不起。”

管事妈妈听她们说到这份上，倒起了几分好奇：“那是自然的。只是不知您家公子究竟是要求些什么？”

欢娘妙妙对视一眼，依旧是欢娘开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公子说了，他的曲受不得作践，非得楼里最红火的几个姑娘才能唱。”

妈妈顺口就道：“若是曲子好，那也是应该的。”

心下却想：果然是个脚不沾地的。我先答应下来，照做几日，嘴长在别人身上，难道我还管得了京里这么多乐伎的嘴不成。

欢娘打断她：“妈妈莫急，且听我说完。”

“我家公子不图钱财，只说若姑娘唱了他的曲，便得连着唱五日，五日里不得唱别家的。”

“他说要是妈妈今日收了他的曲，过两日唱起来，他是一定要派人来瞧着的。”

妈妈便先不说话，只等她们拿了曲子出来。

她从小便是做这个营生的，自是个中行家。见了曲，粗粗读过，便是两眼一亮。这曲，是能火起来的。

她于是也不回绝了，只说：“姑娘稍等，我请乐师来合一合。”

再回来，后边跟了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姑娘，三两乐师。命他们粗粗唱上一回，这回不仅妈妈的眼睛亮，姑娘的眼里也透出几分激动，急急唤了一声：“妈妈！”

妈妈按耐住激动，问：“这样的曲，还多么？”

欢娘道：“现下手里只两三首。日后若合得来，自然还会有。”

妈妈心下一盘算。

若曲子够好，这要求便几乎算不上什么要求了。就算对方不提，她多半也会这么安排。能卖座的曲子，不趁新鲜多唱唱，难道还等被旁家都学干净了再唱吗。

她于是拍板：“行，我都收了。”

成了！

妙妙悄悄松了一口气。

欢娘心中也是一喜，只是面上不显。沉着地与她们谈起细节，谈妥了才将剩下几张纸交了出去。

妈妈亲自将她们送到了门口，这回笑得真心：“若是公子写了新曲，姑娘可得记着我。”

“那是自然。”欢娘也微笑，“那便同说好的一样，三日后妈妈排好了，我家再派人来。留步。”

二人离去。

为防被跟踪，还特地绕了个大圈，逛到快宵禁这才回了霜翎坊。

二人成功做完一件大事，面上都带着笑意。

进了霜翎坊却发觉气氛不对，不等她们发问，里边急匆匆出来一个十分眼熟的人。

欢娘认出她来，惊道：“晚桃？你怎么在这儿？”

晚桃本是托了灶房烧柴的小丫鬟出来跑腿，可小丫鬟进不去秦府，来了这里，又得知欢姨娘也不在。只好先回了柳家。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柳非丘一个孩子也拖不了这么久。撒泼打滚什么都用上了，只得了柳和一顿训斥。

倒是真情实感地大哭了一场，被老夫人亲自领了回去。

二十大板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下去，现下人已只剩一口气了。

晚桃亲自去看了她，送了些外伤药和吃食，便也问了出来起因。又看柔柯实在不太好，便找了个借口请了半日假，想着抓些方子也好。

只是她一个深宅大院的奴婢，实在没有什么晚间出行的经验。竟没赶上宵禁，只好先往霜翎坊里来暂住一晚。

听到这里，欢娘心里那点欢欣也散了个干净。

只是已是深夜，她们几人也无计可施。只好先收拾出床铺，各自怀着心事回房休息。

几人一晚上几乎没合眼，天刚亮就匆匆起身。简单吃了点朝食，欢娘先陪着晚桃去旁边的药铺抓药。

最后将人送到路口时，天已全亮了。欢娘在路边站了片刻，看商贩支起篷车，街上吆喝声、讨价声、笑骂声渐起。

京城在她的眼下醒了过来，重复起日复一日的生活。欢娘望着晚桃离去的方向，莫名想起当日涂绾心的背影。

边上有小贩见她一直呆站着，不耐起来，带着早起的怨气嘟囔着：“不买便不买，可别挡了我的生意。”

欢娘于是不再停留，抬脚就往秦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