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莉发觉，混账神使这次回到魔族大陆，是有些怪怪的。
比如会忽然脱了衣服扑进水里，说要洗什么澡。结果泼了她一身的水不说，被骂了也毫无反省之意，甚至趁她惊慌未定时蹿出水面，抱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都一起拖进水里。
“你……！”
噗哗——水花溅得很高。
这种讨人厌的恶作剧一点也不像她印象里的，神使那副端着正道圣人架子的做派，反倒像个疯子，没长大的小孩。
白花花的身体沾着水珠，女性姣好的曲线如水波，像条真正融入了水中的大鱼。普莉虽然素来嘴硬，好胜心强，但也自知不是高明的钓手，这下真理再次得到了验证，她不仅没将鱼钓上来，反被衔走了钓饵。
女人褪了所有衣物，只留右手上镶有倒十字形封印纹章的黑手套。在无声的水中，异色的双眼明亮，就像那场大灾难降临前的日与月，而她是乳白色的星云。
视线很快被令人窒息的静谧模糊。
普莉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最后本能凌驾了理智，还是就近贴上了那片细滑的腰部肌肤。
感受到肢体相触，她闭上双眼，忙不迭地蹬腿向上，像一个急着逃离沼泽的失足者。
但这是常识：掉入泥沼的人挣扎得越是厉害，就越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噗哈！”
“呵呵呵……”
破水而出的同时，寂静打破，神使咯咯的笑声紧随而来。
“混账……”刺骨的寒风刮来的刹那，红发魔鬼猛地打了个喷嚏，愤愤地撒手骂了一句，就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头也不回地爬上岸去，狼狈不堪。
却不想那混账上了岸也毫无正道英雄的架子，一点都不体面地哈哈大笑。
更让普莉确信，这人根本用不着什么洛托斯魔药，她就是个神经病！
普莉气冲冲地坐在岸边，搓了个火球，凭空悬置在一块石头边缘，自顾自烤火，不再看身后的神使一眼。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经脑子有病的神使这一折腾，现下都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紧。
“过会儿再陪我回一趟西海岸吧，我要取一块富集高浓度魔力的玄冰矿。”
那混账神使当真是没皮没脸，像看不出普莉正在气头上，还一个劲往她身边凑。再捡起先前随手扔在地上的衣装，大大方方坐到普莉的火球旁，慢条斯理地一件件穿戴。
普莉下意识瞟了她一眼，却见神使正抬起一条腿穿底裤，顿时面红耳赤地别过脸去，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你的狗腿子，凭什么要跟你去？”
神使冷笑：“顺便去把不灭的羽毛捡回来。呵呵，也不知道是谁烧死了我的仆从。”
普莉噎了一下。
“不灭”就是神使养的黑鸟的名字，普莉记得过去和这人战斗时，那只被烧成灰也死不透的怪鸟就已经跟在她身边了，传说是被魔神诅咒了的上古凰族后裔，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不管怎样，那只丑鸟都是跟了神使上百年的伙伴，或许就像三个魔物对于她那样的意义，而且今早是为了护主，才被自己用一团火球烧死，神使会不爽也正常。
“哦。”普莉摸摸鼻子，态度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在此之前……”
神使的气息忽然靠近，不知怎么就挨到了红发魔鬼的身边。低缓的声音压着磁性，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温热的气息也隐隐扑在尖耳朵上。
“普莉，我想先回‘我们的’住处收拾收拾，你说好么？”
不习惯被人贴近了说话的普莉，僵了僵身子，迅速起身往边上跨了一步，拉开距离。
并因意识到话中深意，炸毛：“什么？你还想住我家！你他妈能要点脸吗？！本大爷再说一次：魔族大陆那么大，你想去哪就滚哪去，别烦我！”
但神使没有答话，只是微笑。
并在去断塔逛了一圈回来后，默默地，就跟着普莉回到了她那有上下两层的石砌屋子。
普莉不是没想在半路上甩掉她。
但是她要飞，那女人也施展法术，用魔力构成的翅膀跟上；她对自己施加隐形幻术偷偷调转方向躲起来，却被分分钟看破紧随；后来她索性不装了，召出灵器银枪，放出一通火球和歼灭魔法伺候对方，结果也被行动灵活的神使见招拆招，或是躲闪过去……
“从断塔回来的路比去时有趣多了。没想到你还挺热情，专程带我兜风，普莉，多谢了。”
最后，神使挥散魔力，随着累得满头大汗的魔鬼降落在石头小屋旁边的枯树下时，还颇有余力地笑着。
这明摆着是挑衅、嘲讽、鄙视！普莉肺都要气炸了，指尖发抖，灵枪像被捏碎了似的，化作点点光屑消散。
真是张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烦人精！神经病！混账东西！老不死的！晦气鬼！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还“神使”呢，说白了就是一个怪胎，谁比谁高贵？拽什么拽，明明也是跪舔过那个恶神的修罗畜生！
短短一秒之间，普莉在内心用自己能想到的粗鄙之语把神使狂骂了一遍，却觉得还不够泄愤，面上皮笑肉不笑的，消不掉的火气不禁随着惯性就冲口而出：
“哈！我真是奇怪，像你这么不要脸的贱货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当初那位小情人别是被你烦得受不了才撒手人寰的吧？”
说完普莉就后悔了。
裹着一身黑袍的神使脸上突然没了分毫笑意，灰暗的右眼目光直勾勾的，整个人像笼罩在一圈低气压中，冷到了极点，仿佛一介从传说中的幽冥世界来到现世的亡灵使者。
她就站在那里，任风吹得发丝和斗篷不住地摇曳鼓动，眼神冷漠得好似身处另一个世界，也没有杀气，也不见愠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普莉，但普莉感到她的眼里根本装不下她。
对方明明没有刻意释放任何威压，普莉却喘不过气来。
半晌，白发女人表情依旧冷漠至极，淡道：“她是被杀死的。”
“你不能侮辱一个战士的牺牲。”
红发修罗张了张嘴，最后却是别过头，蹙眉一耸肩，嘟哝：“好好好，知道你还对你的小情人念念不忘情比金坚……你生什么气啊，被你烦的要命，我还没生气呢……”
白发女人闻言却微一皱眉，紧抿的唇线松懈下来：“你误会了，我没想对她念念不忘。”
普莉瞧她一眼：“那你生什么气？……啧，算了甭说了，我对你的感情经历可没半点兴趣。”
说罢，转身就往屋外直通二层的旋转石阶走去。
神使静静地凝望着魔鬼匆匆上楼的背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停了片刻默默抬手将兜帽放下，跟上去。
“普莉。”
红发女子没有回头，但一只脚踩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凝住了背影。
沙哑的女声从底下传来，不轻不重，甚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其实我这次来魔族大陆，除了要炼制洛托斯魔药，也是想找你‘双修’。”
所以，普莉当时就很好奇很好奇，甚至恨不得当场敲开她的脑子，看看她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鬼话时，那个怪胎大脑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来你是真疯了。”
普莉貌似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大跨步闯进第二层的屋内，再匆匆“砰”地一声甩上门。
下午她就改了早先的主意，执拗地把自己关在房内，没有跟去海岸，还硬是上了五层防护结界，以防被那疯女人闯进来。
所幸神使的精神状态，还没逆天到六亲不认无理取闹的程度，一下午没有再来打搅过她。
普莉自顾自舒展双手双腿，摊面饼似的把自己扔在床上仰面铺平，两眼死盯天花板，像要用目光在天花板上烧穿两个洞来。
那家伙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双修，是她理解的那个“双修”吗？找她一个女性Beta干嘛，死了小情人，寡了一百年，终于寂寞疯了？
呵，真是下贱！
普莉扯扯嘴角，又在心里将脑回路诡异的白发女人骂过三遍，一时爽了，闭上眼睛舒了口气，但也并不真的舒坦。
仔细想想，她和神使其实没有多熟。她们是敌人，一个是助纣为虐杀人如麻的恶魔，一个是力挽狂澜保护苍生的救世主，对彼此所有的熟悉都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而且当年在魔族故地决战三天后她被封印，和神使再相见也就是今天，时隔整整一百年。
这一百年间普莉过得百无聊赖，生活一成不变，因此她对神使的印象，尚还停留在一百年前的战斗和从别处听来的传言里。
她印象中的神使，几乎是个圣人。
就像所有古典童话、民间传说中的正道圣贤那样，神使是个真正心系苍生、意志坚定的英雄。虽然沉默寡言，不会总把大道挂在嘴边，但凡是与之交过手的、还有思考能力的修罗，都会发现她的心性纯粹而坚毅，仿佛被洗过脑似的，是不可使之屈服的存在。
而且存有一份良善之心，对待敌人也可以表现得耐心平和，虽然绝不手软。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背负起什么，默默地前行，不卑不亢。
就连恶神亲自种下的魂契诅咒，也不能动摇其心志。
乍看像那种无欲无趣的贤者。但她不仅能以一己之力，号召起历来敌对的人类妖族团结一心反抗恶神，也会在深夜为哀悼逝者而流泪失眠，吹起哀婉的笛声直到天明。
当年那一战最后，普莉被神使的法术锁链禁锢在大地上，问她为什么她原本一介凡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神使却自称，只是为了复仇，恶神杀了她最珍爱的人。
啊，原来这样完美强大的人也曾刻骨铭心地爱过。
那时普莉觉得，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但相隔百年光阴，现在见到的这个神使，看起来完全没了当初那副圣人的样子，就是个……假正经。
不过也说不好这闷骚假正经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罢了，管她呢，那家伙本性到底有多恶劣也不关自己的事。
普莉闭上眼睛，本想放空识海不去乱想那烦人的怪胎，放宽心思午睡一觉。但兜兜转转，不知怎么神使那平静而略带沙哑的声线，和着“双修”这个词的音节就跳了出来，在茫茫识海中蹦来蹦去，惹得魔鬼一时红了耳朵咬牙切齿，腾地坐起上身。
那女人不会是认真的吧？
不不不，就算那家伙再怎么无耻，也不至于……
应该就是在逗我玩吧？
……
“啊，睡不着！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普莉抱着脑袋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阵滚，转念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所谓“双修”，顾名思义就是指两个人一起修行，以灵力共鸣的方式，甚至连通灵脉来运转灵力，从而达到取长补短共同精进的修行方法。
不过，为了达到两套不同的灵脉系统互相契合的最佳境界，一起修行的双方免不了要贴近彼此，肌肤相亲。不少传统古老的双修方法，还会因崇尚“阴阳采补”的理论而与房中术结合，使得后世“双修”一词几乎被拿来借代某些隐晦之事。
但也不是所有双修秘法都要求双方发生大面积的肢体接触。
虽然普莉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情况，但作为顶尖高手的她几次交手下来，也敏锐地觉察到神使的灵脉有损。所以多半单纯就是想找个搭档，帮忙修补灵脉而已。
如果是修补灵脉这种情况，双方的灵脉就需要连通同调，灵术修为差距不能太过悬殊，否则过弱的一方灵脉有可能被另一方强行吞噬毁坏。
神使就算灵脉受损，修为不如全盛时期，然而她那半神级别的力量、极为罕见的双灵脉系统，也绝不是寻常灵修者都能承受得了的。如此，能作为她搭档的候选人自然少之甚少。
兼有人类、魔族、吸血鬼血统，以及妖鬼与恶灵力量的混血修罗，远在一个荒凉大陆与世隔绝，而且还是少数存活至今而了解她的力量的旧识，不用顾忌太多……这么一想，普莉都不禁要拍案叫绝，这世上肯定找不出比她更配得上神使的人了！
呸，意思是“找不出比她更配和神使双修的人了”……啧，怎么这些说法都怪怪的……
总之，如果只是帮她疗伤，那倒也没什么。
——可是，她凭什么要帮一个封印了她百年之久的敌人疗伤？
但如果死拖着不帮，那家伙会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烦她不走啊？
……哼，那就等混账神使来跪地磕头求她吧！
是了，假如神使果真是灵脉受损严重到，不得不来找她这个昔日敌人帮忙修补的程度，那硬说来这也算是把柄落在了自己手上。普莉打着幼稚的小算盘，嘴角微微上扬，哼哼唧唧地抱着揉成了一团的被子，稀里糊涂的就睡了过去。
不知怎么，梦里，她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场景。
遮天蔽日的漆黑巨蛇。牵着手长眠的母亲们。烈火焚烧的大地。神杖的光芒刺眼。死寂的夜空。倒塌的图书馆。宛如呜咽的笛声。鸠占鹊巢的陌生温暖。
“不要走……”
“……嗯，我哪里都不去，我会陪你的。”
“直到世界末日？”
“嗯，直到世界末日。”
可转眼，依然是自己被禁锢住双腿，像个迷了路再也回不到家的孩子、魔法失效后原形毕露的滑稽小丑，眼睁睁看着一袭黑斗篷的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消失。
某一天，笼罩在天空上的黑云和蛇影，都随着海的另一边爆发出的耀眼光柱消失了，世界没有迎来末日。
梦醒。
普莉有点头疼，拧着眉头面色难看。
起身下了床，穿上用魔牛的皮革制成的靴子，臭着一张脸狠狠踹了两下床底的支脚。
“混账神使！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在现实烦人就算了，梦里都不放过本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