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姜行便从俞落的怀中醒来。他一抬头，正好瞧见了俞落泛青的脸庞。

感知到怀中人的动作，假寐的俞落睁开眼，一副疲惫样，“姜叔醒了啊。”

“大家主，你脸色不大好。”

“嗯……今天让你一人去花街可以吗？”俞落移开眼，试图藏起因挣扎一夜而产生的劳累。

“大家主，你连谎话都不愿意圆了？”

俞落先前瞎说了那么多谎话，还为了谎话去演戏，现在却是圆都不圆，难免让姜行产生怀疑。

“不圆了，反正我说谎你也能看穿。”俞落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难得没有挂上笑，甚至有点委屈。

“今日你与那两人单独见面，务必小心……美人相，你跟着姜叔，一定要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俞落命令一下，一缕雾气便自墙缝飘出，缠在姜行手腕上贴身保护姜行。

他说了很多谎，但这些谎都有个基点——凌芒没有杀姜行的兴趣。

凌芒会靠美人相监视他们，但他从不亲自动手除人。只要真正的二十三席还活着，凌芒就没有动姜行的必要。

但从之前美人相的行为可以推测出凌芒想让姜行继承二十三席。

俞落察觉到此事后便开始监视姜行，并尝试用欺骗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但现在……他或许需要让自己冷静一下了。

“何时作画？”姜行的提问打断俞落的思绪。

“不是今日。”俞落一下子也没考虑好，匆匆回答道。

姜行察觉到俞落的不对劲，但他也从俞落的眼里看到了那真切的疑惑。

“姜叔，”俞落注意到姜行吃惊的目光，刚摆出以往的轻浮架子想说些什么，话却卡在了喉咙，呼唤对方半晌后也没接上话，“我……”

姜行习惯了俞落的谎话，对他要说什么也没多少期待，但还是等着他发话。

温柔的眼眸倒映在俞落深邃无光的眼眸中，像是一潭污水倒映出了明月。明月仍清，污水仍浊，可月光能使污水披上粼粼波光，做一回衬托月的英雄。

“我好累，再让我睡会吧。”虚伪的情话化作一声叹息，终是没有再次被重复。

“那大家主你好好休息。”

姜行起身离去。俞落望着对方身影，裹紧被子不想姜行的体温散去。

待姜行离开房间，俞落仍望着被关上的门，喃喃地说着，不知是说给谁听，“我……爱你？”

人群嘈杂，姜行低头看向手腕上的“美人相”，“美人相，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一缕白雾飘到姜行的耳畔，轻声低语。

“上次的簪子呢？”

“送记梦了。”

“你喜欢吃糖葫芦吗？”

“分身不用吃东西。”

姜行问一句，美人相接一句，分明是难以继续的对话，姜行硬是和美人相聊了好一会。

“你一直都是人形吗？”

“来九十九人行前刚化形。”

“那你原型是什么？”

“狐狸。”

姜行回忆着美人相的模样。那模样的确是狐狸该有的，符合人们对狐仙的幻想。

“玉佩是家主的象征，要是她们注意到我没有玉佩怎么办？”姜行一句试探，试图套出些话来。

“我只协助家主，我在场她们应该不会起疑。”

“我不是二十三席，大家主说你要取我的血，是真的吗？”

白雾渐渐散开，又重新聚集在姜行的面前，“我不需要……但我有任务。”

“你要杀我吗？”

“不……”美人相的回答比姜行想得要快，看来应该是真话。

“我不杀你……”美人相的话飘到姜行耳中，带着些许颤抖。

从美人相这里得不到完整的信息，但至少能让他戳穿俞落的所有谎言——以及发现他的慌张。

还未来到花街，明江怡的身影就提前拦在了姜行的面前。

“我接到通知，你一个人来，没想到是真的。”明江怡仔细观察着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跟踪后才冷下脸来，恢复自己最舒适的状态。

“如果这能让你们对我展现真实的话，我会觉得不错。”姜行不讨厌冷漠的人，而且明江怡也不像她面上那么冷。

“你很特殊……不止我，所有九十九人行的人都很好奇你。”见俞落不在，明江怡直接把昨天两人谈话里出现的矛盾指出，“我们没有在你家里见过面。”

“我也不知道他们收留过一个女孩住在家里。”

明江怡垂眸，无声地将冷空气吸入体内，再慢慢吐出，“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姜行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也不遮掩，“我从未离开过苍州，也一直和爹娘住在一起。”

“如果不是七仙搞的鬼，那就是我们被错开了。”

明江怡忽地冷笑一声，随即摇摇头，“他们跟我说他们的儿子在京城二十四席那学习，但我后面也没能在先生那见到你。”

“他们跟我一起吃饭，陪我在苍州游玩……他们几乎花了每一天的所有时间在我身上。”

“我和他们很少交集，但不至于一整天都见不到面。”姜行深吸一口气。

“是九月下旬吗？”姜行问。

“对，九月下旬。”

姜行眸光暗淡，眼底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杀气，但被他用和蔼的笑容隐藏。

“那就是七仙搞的鬼了，没有人知道牠们想做什么。”明江怡终止了这个话题。

“赵小姐最近怎么样？”

“她去世了。”姜行坦然地说出这个事实……应该说他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就想到了答案。

明江怡眉头蹙起，怒火自她眼中燃烧，“为什么？”

“病逝。”

“什么时候？”

“和我们出逃的……一年后。”

没等明江怡开口追问，姜行迅速抢过话题的主动权，“母亲身体不好，跟着我们出逃身子遭不住，冬天染了风寒后身体每况愈下，找了几家医馆都没用，但我们又不能找五席。”

明江怡似乎是认可了姜行的回答，但心里仍是一团火，咬着牙但没有骂出声。

“我很抱歉。”

“不干你事，你没有必要道歉，我只是觉得痛心。”

她被王姝玲选中前，她差点就要被卖到青楼接客了。王姝玲救了她，但她也明白王姝玲的救助带有目的，所以一直对王姝玲保持警惕。她这辈子真心待过的只有秦素素和赵小姐……好吧，或许能把白斯君算进去。

话题中断，明江怡知道，如果这件事和七仙有关，那他们的交谈就没有任何意义。

但姜行知道，这不是七仙搞的鬼。说到底，他和俞落也是一路的人，嘴里没几句真话。

“你一直在二席底下收集情报吗？”姜行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开始尝试了解对方。

“差不多，历代十五席都是二席挑选出来的，要服从二席的命令。”

“你不喜欢二席？”

“说不上，她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对我也不差。”

明江怡回眸看向姜行，眼眸含光，拥抱寒风，“你打算从我这打探什么？”

“真相。”

只有得到所有真相，他才能离开这里。

只有他得到所有真相后俞落才能得到放他的机会。

俞落坐在树下，吹出悠扬的笛声。记梦坐在他的一侧，闭眼欣赏俞落的吹奏。

“大家主今日好兴致啊。”刚上完课的尉迟手里还拿着书卷，眼底也带上了些许疲惫。他抬步慢移至两人面前，颔首行礼过后附上一个温和的笑。

俞落放下笛子，歪头朝尉迟身后探去，“今日是何人在此？”

“四席送来的孩子，应该是为席位更替做准备了。”

并不是所有的席位都由上一席指定继承人，例如十五席。这些席位的继承人会由四柱家挑选，送到二十四席处学习。

那孩子怕生，躲在门后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只露出半个头，看上去不过十来岁。

“还不快来见过大家主？”

尉迟像是在嗔怪，话里却满是慈爱。那孩子听了尉迟的话，犹豫了片刻后畏手畏脚地来到三人面前，别扭地向俞落行了礼，“见过大家主。”

“你是将来的哪一席？”俞落打量着这孩子，模样看着倒是俊，年龄尚小还没长开，要不是看他穿的衣服，俞落怕是要以为他是女孩。

“回大家主，我不知……”那孩子低下头，生怕对方责骂，眼里闪过泪光。

李辰轩的小动作太多太明显，俞落很难不注意到，但这也遂了他的心意。

毕竟，光靠人是没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的。

“大家主，不知您今日来所为何事？”尉迟也不想让那孩子为难，便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只是有一事不解。”

“希望我能帮上忙。”

俞落嘴角勾起笑，眼眸却冷冽如冬，叫人望不到底，“东西用久了难免会日久生情，但这件东西迟早有被扔的一天……”

俞落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比喻似乎不大恰当，但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比喻，蹙眉想了会，还是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是它迟早有一天会被我扔……不对，嗯……因为它想被扔。”

尉迟敏锐地察觉到俞落话语间的迟疑，再加上他之前对俞落和姜行的观察，俞落暗指什么便清晰可见。

“大家主，这东西应当是个活物吧。”

“嗯……”俞落犹豫不决。他本该诱惑姜行，把他牢牢困在自己身边直到一切结束。但他竟真的关心起姜行来了。就说现在，姜行不在他的眼前，他巴不得立刻把姜行绑回客栈，再抱着姜行睡上一觉。

俞落甩甩头，把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里甩出。

“既然是活物，那心总是会随时间而变化的。大家主如此珍视他，不妨把选择权交给他。”

“但这影响到我的判断了。”

“那您的意思是要斩断这份情意吗？”俞落的话没让尉迟心情有太大的起伏。他早就知道俞落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也不期待俞落能为了姜行放手。

俞落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丢给了记梦，“十三席觉得呢？”

“大家主不说是谁，我可给不出建议。”

“二十三席。”俞落不藏，给出了对象。

记梦一惊，金黄的眼眸慌张无措地转溜着，“大家主你……二十三席不是结亲了吗？”

尉迟握书的手显出青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察觉到俞落的目光。

“我是指他的儿子。”

尉迟轻咳一声，急忙替记梦接了话，“姜行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他。”

俞落收起笛子，拂身开口道：“今日我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离开二十四席的住所后，俞落拿起二十三席的玉佩，放在眼前晃了晃。

这玉佩和他左手腕上的镯子材质相似，内里都透着一丝血红。

还有太多不确定的事，使得他无法现在下手。但他只要抓着领头羊，羊群就会跟着他走，所以这一切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可如果按照羊群的走向，姜行会成为第一只被狼咬死羊。他的作用就是成为羊，然后被羊群抛弃。

他在犹豫什么？

“美人相。”俞落唤出美人相。

“何事？”

“如果是你，你会救姜行吗？”

美人相不理解俞落为何会发出这个疑问，但根据之前俞落给牠的答案牠做出了回答：“会。”

“记住你的回答。”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十二席也是被选中的吗？”姜行和两人围坐在桌边。

秦素素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从未停止，而明江怡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四席救了我……正好十二席没有继承人，我就跟着学了些手艺。”

几人忽地陷入沉默，只有针线交织的细微声响缠绵在耳畔。

秦素素目光闪躲着，最终还是定在了姜行身上，“那个……二十三席，待会能麻烦你和我一起去送衣服吗？”

“嗯？当然可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婆婆她……她想我帮她拉人，抱歉……”

姜行记得那个老鸨，当时他就觉得老鸨不会轻易放过他和俞落。

“能不去青楼吗？”

“青楼里也不全是要姑娘陪的地方，”明江怡挑挑眉，“素素姐，我和你们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