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暾停下后退的脚步，站着一动不动，眼珠怯怯地往后瞟。

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上一秒还言笑晏晏的程如箦，此刻脸色惨白，惊恐地盯着自己背后。

这是，白日见鬼了?

心狠狠一沉，旋即心率飙升。钟暾听见胸腔里越来越快的沉闷回响，加之耳朵里稀稀拉拉地传入些模糊的“呜呜”声，瘆得她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无由的，她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我背后这位，穿的是红上衣还是白裙子?

冷汗猝然溢出毛孔，在爬坡时保持清爽干燥的T恤，被浸湿了一片。

四下无人的山谷，寂静、神秘，允许一万种恐怖故事在此发生。

在一片混乱的恐怖中，钟暾忽然想起母亲对此道颇有研究。毕竟林长清是商人，多少会信点玄学。

她好像会念什么咒来着，说是可以辟邪……可惜自己当时根本没听，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悔死了。钟暾咬了咬内唇，真想敲当时的自己。

不对……不对！

一片混沌中灵光一闪——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啊！

怎么净想些牛鬼蛇神。意识到这一点，钟暾四处乱飘的眼神顿时凝住，坚定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考公。

程如箦在她两步外，注意力从狗身上收回。她发现钟暾好像被自己的反应吓傻了，整整好几秒呆若木鸡地站着，眼珠无聚焦地乱转。

她上前一步，伸出微颤的手，去拉钟暾的手臂。

钟暾却在她惊楞的眼神里，用力将她往后推了一把，急急地冲她大喊:“你走！”

……

程如箦懵了，手停在半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眼底有难过渐渐升起。

就见钟暾快速转身，摆出了格斗的姿势，像要跟谁打架似的。

背后没有人，更没有鬼。钟暾屏住的呼吸在某一刻松动，她响亮地倒吸了口凉气。

眼睛紧张地四处瞟动，随着呼气，身体渐渐放松，脱力的感觉随即漫过身体。

差点以为背后有人拿着刀呢……钟暾伸手撑住了腿，微微垂下头匀着气——双腿比前天晚上在浴室里还酸软。

两只狗仍呲着牙小声“呜呜”。钟暾终于发现了声源，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是你俩！

丢人！差点被两只狗吓死，甚至疑神疑鬼起来了。

钟暾双手改为叉着腰，与狗大眼瞪小眼，鼻翼一翕一合，两腮鼓鼓囊囊的。

程如箦回过神，明白了钟暾刚刚的反常，心软得想哭。看见身前的人一副要冲上去跟狗打架的姿势，赶紧上前抓着钟暾手臂往后拉，同时快速往右挪出小半步，侧开身子。

钟暾手腕被攥得很紧，甚至有些疼，她一个踉跄，身体往后倾倒。程如箦扶住她，身子重新往左移动，将她藏在自己身后。

“别过去，我来。”

程如箦的声音在抖，身体也是。钟暾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颤动。

她在害怕……狗?

是。钟暾确认，这里唯一的威胁，就是不远处的两只小田园犬。

与狗赛跑这种事，程如箦其实很有经验，并且自信不会输给它们。可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

她学过一点格斗，可是并没有实战经验，与狗打架，自然更是头一遭。

因为，自从六岁那年被狗咬后，她就练就了超乎寻常的短跑速度——狭路相逢，转身就跑。

她松开钟暾，轻轻将人往后推了推，稍稍俯身，两腿前后站立，双臂交错格挡身前。

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只是射手有些犹豫，指捻着尾羽，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钟暾过速的心跳渐渐平稳，她看见程如箦扎起的丸子头，几丝碎发摇曳不止。

她的手轻轻搭上程如箦的肩，开口想安抚一下她。两条狗而已，大可不必这样严阵以待。

“小四……”

程如箦反应过大地转回头，拳头捏得血管根根分明，眼珠瞪得溜圆。

“啊！”

钟暾被她的应激反应吓得心口一抽，差点背过气。

“放……放心，钟儿，我在，没事。”

她缓了一瞬，眼睫颤了颤，很快调整过来，转而压低了声音安慰钟暾。她又转回头。

钟暾隐约听见她牙齿“格格”摩擦的声音。

两只狗似乎也被对面轮番离奇的大动作唬住了，一时都站着，没有上前。

程如箦不敢眨眼，视线左右扫了扫——这里能用作武器的……

她闪身往左，稳准狠地揪住一株油菜。

钟暾突然扑过来，急急忙忙圈住她的手。

“别别别！”钟暾将人抱紧了，往后一带。

花田里的一株油菜幸免于难。两个月后，它的籽实将会被收获、送去榨油。此时拔掉，未免浪费。

程如箦后背瞬间绷直，眼圈蓦地就红了。她语速变得急促，声音也不规则地抖动，飘忽不定。

“它们，过来了！钟你别动，让我，没，没关系的……”

她哆哆嗦嗦地探出手试图再去够油菜杆，又被钟暾眼疾手快地止住了。

察觉怀里的人情绪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溃，钟暾跟着慌了，不住柔声安慰她:“不怕不怕，宝贝，没关系啊，只是两条小狗而已，没事……”

她轻拍着程如箦的背，趁人不备将其拖到身后。

“它们怕人，咱们只要不露怯，就不敢过来的。”

“我去把它们轰走，你站这儿等我。”

钟暾话音刚落，转身向前走。

程如箦没办法，紧抿着唇跟了上去。

果然，两只狗犹犹豫豫地，往后退了退。

钟暾撇撇嘴，再往前跨两步，弯腰装模作样地在草丛里找石子。

两只狗再退，跑几步，转身警惕地回望。

钟暾突然往前小跑几步。

很快就只有两只狗头，在草丛间狗狗祟祟地探来探去。

“好了，别往前走了。”程如箦攥住钟暾衣服下摆。

“没事，它们不敢过来的。”

钟暾笑笑，伸手拍拍她的头顶，随即双手将袖子往上一撸，作势要冲出去。

两狗大惊，“汪汪”叫着，立刻掉头鼠窜，身影几个闪烁就消失在地垄边。

狗吠声回荡深谷，惊碎了几处小小的梦。

“哼～”钟暾小跑出去几米，见状停下，拍拍手，鼻端不屑地轻哼，施施然往回走。

“小四你看，都跑了吧，我就说——”

话音未落，山谷另一边也远远传来稀稀拉拉的狗吠，和着刚跑远的两只，声音此起彼伏。空气突然沸腾了似的，热闹无比。

钟暾脚步一顿，忽而冲上前，抓紧程如箦的手，两人拔腿就跑。

*

江城今天雨停了，但层云未散，天色晦暗。

江城博物院三楼休息区人流较多，常吟风和曲河星并排坐在长凳上，肩并肩，靠得很近。

视线正前方，不远处是博物院巨大的玻璃外墙，透过它可以看见街上行道树被风吹拂得摇来晃去。

曲河星自坐下后就没说话，常吟风双手撑着膝盖，抿唇平视着前方，默默等她开口。眼神无意识地扫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个来回之后，她有点头晕。

轻轻晃了晃脑袋，细微的疼痛像蛛网一样密集轻薄地覆盖、渗入。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头顶。

随即顺手解开第二颗衬衫扣子，又仰头喝了口水——肺腑短暂的清凉，使她叹了口气。

夹在两人之间的安静砰然破裂。

常吟风被自己吓了一跳，可惜这声叹息覆水难收。她视线往下垂，再往左看——曲河星终于动了动，她抬起右手看腕表。

焦灼的情绪又爬满心头，还有半小时就要闭馆了。

而前天晚上她说的“单独聊聊”，到现在连个苗头都没有。

她们并肩从史前走到上古，到春秋战国、唐宋元明，时不时交谈几句。只是今天各自都有些局促，有些心不在焉，大多时间都和玻璃展柜里的文物一样沉默。

曲河星昨晚又没睡好。距离周五越近她就越焦虑，后悔那时的冲动。果然晚上不应做决定，不能意气用事。

她那时看常吟风撑着衣服挡雨，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落寞，好像要被夜雨融化，流进一片漆黑。

共情突如其来，但绝不算莫名其妙。曲河星想起去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她眼睛闭了一瞬，跟司机说了一声，拉开车门就走出去了。

她想自己或许是有点多管闲事，别人的情绪如何安置，本不应该由自己负责的。那——就只好当是，在另一个人身上补偿那时的自己吧。

可是，她又该怎么说呢？

常吟风对自己是什么想法，重要吗？

本该相向而行的旅途，只要有一个人待在原地不动，另一个人速度再快，又有什么用呢。

刚好，自己就站在原地。即使已经没有向后看的欲望，此时也无心启程。

所以她什么也不想说，也不应该去说了。只是对常吟风感到抱歉，近日挥之不去。

余光瞥见常吟风喝水，曲河星抿抿唇，喉咙也隐隐变得干燥。

她拧开瓶盖浅喝了一小口，在心里庆幸:自己还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过，那就，不了了之吧。

时间还长，都交给时间好了。

她拧回盖子，终于转头去看常吟风。

“你不冷吗？”看着常吟风的衬衫，曲河星话头拐了个弯。

博物院冷气很足，曲河星一直穿着薄外套，常吟风却将外套脱下，搭放在了腿上。

“嗯?”常吟风听见声音抬起头，目光呆愣了一下，摇头回答:“不冷。”

曲河星多看了她一眼。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说话有种强撑的虚浮感，两颊微红。蔫蔫的，不太正常的状态。

曲河星忽而想起去年五一，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钟暾也是这样。

“感觉闷吗？”她想了想，觉得可以多问一句。

常吟风依然摇头，然后定定地看着曲河星的侧脸。

曲河星想装作没发现对面的目光，只是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她在心里说了声抱歉，下定决心要蒙混过关。

“你可能有点感冒。”

曲河星平静地看着常吟风，思考半刻，理性地、轻声细语地说。

常吟风眨眨眼，视线移开，慢吞吞地在小肩包里翻找一阵，无果，只好缩了缩脖子。

“哦……晚点我买药。”

“嗯。”

“前天晚上——雨挺大的。”常吟风干笑两声，顿住，食指指腹在裤子上小小地绕圈。

曲河星立马猜到她本来想问的是什么。

“对，雨很大。你昨天也淋了雨，所以，可能有点着凉。”

“是。”常吟风点头，“我没想到，你昨天是去做志愿者了。你讲的很好。”

“谢谢。”

……

“你说想——”

“我是想——”

两人一齐止住，望着对方。

“你请讲吧。”曲河星撇开头，攥了攥手中水瓶。

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盖上的竖条纹，将盖子松开又拧紧，再松开，再拧紧……

“前天晚上，你说有事找我单独聊聊，”常吟风也重新看着地板，“我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

即使曲河星猜到了她会这么问，此刻仍不免心脏突突直跳。

“就是，想跟你聊聊，个人爱好之类的。”她问:“你很喜欢江城吗？”

“什么？”

曲河星重复了一遍。

常吟风怔愣着看她的唇一张一合，巨大的落空感让她脑袋有好几秒空白。

整个博物院安静空旷，陈列在展柜里的文物释放出陈旧的气息。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其中之一，了无生机得像是被黄土埋了几千年，挖出来，供人一番观赏又随意略过。

一切都突然变得滑稽。路过的人笑得好刺眼，头顶灯光白得使人厌烦，而身旁的曲河星，与初见时一样，礼貌疏离。

常吟风脸色木然地移开视线，“说不上。”

“这样啊……”曲河星身体往后仰，背部轻靠在高大的石墙上。“四楼的战国方鼎还去看吗？”

快要闭馆了，她们还没看江城博物院的这尊镇馆文物。

毕竟，常吟风大概不会再来江城了。

“不了。”常吟风摆了摆手，“下次吧，我有点累。”

曲河星无法辨别她的“下次”是随口一说还是计划之中，只见她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她小臂撑住了常吟风的肩。“你很不舒服。”

“有点。”常吟风缓缓抬手，用手背探自己的额头，腕上木珠很安静，生怕惊扰了谁似的。

“发烧了?”

“嗯。”

“那，走吧。”

“好，拜——”常吟风手撑着凳子准备站起身。

“我送你回酒店。”曲河星扶了一把她的背，见她站稳，很快收回手，平静地说。

*

周五晚上，林长清给林琦洗完澡，哄着她进入梦乡，方才轻轻阖上门，往书房走去。

楼下突然传来指纹解锁的声音，在安静的家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放下手头的工作，起身出门，沿着走廊往楼下走，忍不住猜想着。

有家门指纹的，只有钟暾，还有哥哥一家。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钟暾可是在滕城啊……不过，现在放假了不是吗？可是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晚回来?

心跳迫切起来，林长清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到走廊尽头，迫不及待往下看去。客厅灯“啪”一声亮起，林晗手还抚在开关上。

刚进门就听见了小姑的脚步声，林晗站在玄关，抬头看向林长清。

“呀，小姑，你还没睡呐?”

明知故问。见林长清一时没反应，林晗赶紧低下头，讪笑两声，伸脚去够拖鞋。

这兄妹俩，不吱声的时候都怪瘆人的。

林长清垂下眼，微不可觉地叹口气，终于趿着拖鞋缓步往楼下走。“这么晚怎么不在家，跑到这里来?”

想了想，她在楼梯上顿住脚步，将林晗上下打量一遍，摇头无奈问:“又跟你爸吵架了？”

“唔……”林晗挠挠后脑勺，组织着语句，“那个，这次可能有点不一样……”

“嗯?”林长清皱眉，“那当然，你每次犯的事都不一样。”

林晗与钟暾也不一样。后者从小到大颇为乖顺，学习名列前茅，做什么都不让人操心。至于这个年长钟暾三岁的表姐，却不是省油的灯。

小学逃课、中学组织群架、前段时间在网上写文章批判学校，差点又受处分……

钟暾初中的时候想学吉他，林晗便带着她去自己朋友的什么乐队。林长清担心她跟林晗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混久了学坏，或者发生什么意外，每次都要特意找人偷偷跟着。

好在钟暾学得不错，也没有耽误学习，更没有像林晗一样不着调。林长清谢天谢地。

想到这，林长清怪欣慰的，轻轻舒了口气。

“说吧，这次又犯什么事了？”林长清顺路接了杯温水，走近了，递给林晗，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林长清自己坐在另一边，翘着二郎腿，一手支着沙发扶手，一边划手机，静等她开口。

“这个……呃，”林晗踟蹰着，挨着沙发一角坐下。低着头，手指抠了抠膝盖处的破洞。

奇怪，支支吾吾的。这次难道捅了什么大篓子?林长清半天没听见下文，终于疑怪地看她一眼。

林晗又换新发型了。头发剪得长短不一，两鬓头发及耳，脑后稍长，染成了蓝灰色；往下看，左耳戴着耳钉，正在抠裤子的左手，无名指上纹了一圈戒指。

林长清想起钟暾，忍不住再次在心里感到庆幸，她身子舒适地往沙发里陷了点。

等等！无名指上纹的戒指?

林晗显然发现了林长清突然变得锐利的探究目光，她抬手搓了搓鼻尖。

“咳，小姑，事情是这样的。我爸……不是很满意我现在谈的这个对象。嗯……叫我滚出去，分手之前不准回家。”

说完她自己咧着嘴轻轻笑了，旋即咬住唇，死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长清一听是这种问题，瞬间头都大了。还不如被学校警告呢，林长益捐点实验器材，很快就能摆平了。

她揉揉太阳穴，语气有些疲惫地问:“怎么？是对方人品差?还是长得丑?还是家庭条件不好……”

林晗一问一个不吱声，只是连连摇头，问得林长清都无语了。

“那你爸到底不满意什么？”她将手机扣在沙发上，放下了二郎腿，皱眉问道。

林晗也快二十二了，大学快毕业了谈个恋爱，总不能算早恋吧？自己家的乖女儿，才十八岁，就跟别的女孩子睡在一块儿了。

嘶……

林长清脑子里忽然浮现上次半夜见到的场景，脸上一阵滚烫，她指节叩了叩额头，敲散那些画面。

再怎么样，总没有钟暾给自己的惊喜更刺激心脏吧，林长清心里埋怨起大哥来。大晚上，多大点事，至于把林晗赶出门。

她拿起手机就要输入电话号码，问问林长益怎么回事。

“性别。”林晗沉默片刻后，老实开口。“她是女生。”

“你说什么?”林长清不可置信地停下按键，蹭地从沙发上站起，三两步走到林晗跟前。

她双手搭在林晗肩上，让她抬头。

“小姑，我谈的是女朋友。”林晗看着她，说完又低下头。

被同一道闪电劈中两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林长清顿悟了一刻，随即陷入长时间的黑暗。

祝小情侣和还没在一起的小情侣，七夕快乐～（虽然七夕已经过了，但我还没睡，那就不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