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箦今晚也是开着床头的台灯，准备看会儿小说就睡觉的。

房间门被轻敲了几下，她还没应答，门便自动开了条小缝。

“宝宝，妈妈今晚也跟你睡好不好啊？”

看似问询，实则人已经进来，并且一手抱着枕头一手关上了门。她回过身，冲床上的人笑得童叟无欺，与讲台上温文尔雅的商教授判若两人。

妈妈今天又想从自己嘴里问出点什么呢?

自从昨天情人节收到钟暾的礼物以后，爸妈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有些怀疑，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当晚妈妈就抱着枕头过来，要跟自己一起睡。

程如箦知道，她哪里是想单纯地跟自己聊聊天，分明是堪比审讯的八卦。

程如箦没拆穿她，阖上书，移到另一侧去，将自己已经捂热的位置让给了她。

商闻雪走到床边放下枕头，抬腿上床靠坐在女儿旁边，一把搂过她的肩。“要睡了吗？”

“嗯，我要睡了。”程如箦作势要躺下。

“唉，小棉袄现在……”商闻雪的语调缓缓下降。

“妈，你问吧。”程如箦无可奈何地笑笑，重新靠回她肩上。

妈妈瞬间变脸，转头神秘兮兮地问:“今天的东西，真的是小钟寄来的？”

程如箦转头看，商闻雪的眼里满是床头灯映出的闪闪星辉。

程如箦知道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相信。“真的。要不要我把聊天记录给你看看呢？”

“呃?”商闻雪没想到她这么坦荡，心里最后的那点火苗也熄灭了。“那倒不用了，妈妈就是问问嘛。”

说着她自己先滑进了被窝，背影显得有些颓败。

“真的不看看吗？万一我骗你呢？”程如箦探过身子去关床头灯，戏谑着追问，然后躺回自己的枕上。

对不起，妈妈。

“不看了。”自己女儿什么样她很清楚，撒谎的时候语气可没这么自然。

程如箦也不担心妈妈真的要看，反正现在她和钟暾的聊天内容还比较正常，无外乎室友之间的关心而已。除了聊天频率比以前高，其他也看不出来什么。

钟暾在几天前分别给林言之和尹清书寄了新年礼物，唯独自己的拖到了昨天寄出。

意图很明显，卡在情人节这天让礼物送到。

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情人节的事，只是再次互道新年快乐。

今下午收到快递，程如箦抱着盒子转过身，就看见客厅里探着脖子的夫妻俩，笑盈盈的，脸上堆满了热切与好奇。

她在客厅当着父母的面拆了快递，有榕城特产，还有楠城特产，其他的，是几本旧书。

「这个男孩子……还挺周到细致的哈?」程平预想中的浪漫礼物没有出现，他换了个方向，将未来的女婿夸了夸。

「嗯，就是。我看看这些书呢……一定是特意花心思去旧书店淘的吧，他对你真上心啊。」商闻雪拿过一本旧书翻着。

程如箦看了看爸妈，让他们在喜悦的海洋里多沉浸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是女孩子，是钟暾寄来的。”

「啊?」

「啊?」

果然夫妻二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又缓缓消失，最后转变成惊讶。

程如箦点点头，说不出是好笑还是难过。将特产留下，她收好几本书，走回卧室。

程平回头看看程如箦的背影，搓搓手，又看看商闻雪。

「小茹的室友。」

「哦……」

两人都有些郁闷，重新靠回沙发，百无聊赖地看起春晚重播。没看多久，又再次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程如箦坐在书桌前，目光扫过堆叠着的几本书的书脊。她取过一本，寻宝一般，手指一页页地认真翻过。

钟暾敢在情人节这天送自己东西，必然不会表现得太明显。但是以程如箦对她的了解，她也不可能什么也不表现。

毕竟，没有及时回她消息，这人还要在朋友圈暗戳戳地提醒自己「我要下雪了」。

钟小三，旋球也学会了啊。

第一本是古诗集注，妈妈刚刚也翻了翻。嗯，好像什么也没有。

第二本是小说……

书的第13页与第14页之间，夹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是用发丝挽成的。不一页页地翻根本不可能发现它。

程如箦将之拿起来细致地看着，会心一笑。这次的蝴蝶结，是用两根头发结成的，颜色一深一浅。浅色的那根，大概率是自己那晚掉在枕上的。

「小三，东西收到了，谢谢。」

「好好学习，好好看书。」

「小说很好看。」

对面的人一直在输入，却迟迟没有消息过来。很久以后，“对方正在输入……”再一次消失。

「新年快乐，大年初五也快乐。」

程如箦反复看着前面的消息，清晰地看见了钟暾曲折的心思。于是她的思绪也跟着她跌宕起伏，眼里笑意浓重得像要溢出。

要提醒自己翻找出她藏好的小心思，还不能承认。一定很辛苦吧。

心尖被柠檬汁淋过，一阵酸涩之后，她终于品味出一丝微不可觉的甜意。钟暾四处翻找头发的场景恍若昨日，这次她捻起自己和她的头发，将之打结之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还是「快到碗里来」吗？

程如箦看着书上的页码，否定了以上猜测。

她仿佛能读到钟暾在那一刻心里的文字——我和程小四，一生一世。

而钟暾脸上的笑也历历在目——满足、脸红、憧憬、坚定。

她将书缝间的蝴蝶结拿了出来，指尖轻轻捻了捻散开的两缕发丝，将其搓成一股。

程如箦翻出了自己的日记本。不巧，第13页和第14页是同一张纸的正反面。

她思索片刻，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拔开笔帽，将第一页的1改成了0，此后所有的页码依次被替换。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将两人交织的头发夹入1314之间。

「新年快乐，初五快乐。」情人节快乐。

我想我可能，等不到六月了。

*

钟岳阳一家三口赶在年三十中午回了滕城。

“韩阿姨好。”钟暾对钟岳阳身旁的女人笑着点点头，礼貌地打着招呼。

女人挽着发髻，皮肤白净，脸上始终漾着温和的笑意。天生一双笑眼，让人很难讨厌她。

所以钟暾将厌恶全部撒在钟岳阳身上。

“小暾，新年快乐。”女人声音像温开水一般，听着使人很舒服。她一边与钟暾说着话一边回身找钟灵，让她跟姐姐问好。

“姐姐！”小小的一只从两人中间挤出，扑上前抱住了钟暾的腿，仰着头，声音甜甜的。黑眼珠子圆溜溜，透着机敏狡黠，一眨不眨地望着钟暾。

比起林琦，钟灵与自己小时候更相像。

钟灵每年都会随父母回滕城过年，所以钟暾的寒假有一段时间会失去个人空间——被钟灵二十四小时缠着。

一年不见，钟灵长高了，但是黏性不减反增。

小牛皮糖啊，把你对我的黏性复制一点到另一个姐姐身上好不好……

钟暾柔了眉眼，蹲下身将妹妹抱在怀中。站起身，再次跟韩阿姨客套了两句，就抱着钟灵回房间了。

钟岳阳如常地被她晾在一边，他大概也习惯了，干笑两声，跟着进了屋。

在爷爷面前，她总是与钟岳阳和平共处，偶尔还会与他说几句话。

每逢这时，钟岳阳就会喜出望外地转过头看着钟暾，竭力找着话题试图将谈话继续下去。可是钟暾抱着钟灵，很快就会强硬地将话题转走:“看动画片吗？”她低头问怀里的妹妹。

钟灵还不能理解爸爸此时的心情，抱着钟暾的脖子对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宣告自己的胜利。小小的她只知道，姐姐更喜欢自己，更关注自己。

“要听姐姐讲故事。”

“好。”钟暾乐得眼不见为净，又光明正大地抱着钟灵回房间。

老人看着一大一小两姐妹相处和睦，家人齐聚，也整日乐呵呵的。

今天是正月初五，明天钟灵就要回楠城了。此时她在钟暾的床上滚来滚去，让姐姐快点给自己读书。

“好好好，我找找……”

钟暾打开手机，正在找儿童文学，顶端弹出一条微信消息——「小三，东西收到了，谢谢。」

收到了吗？那有没有认真翻看呢？

程小四离开之后，当晚钟暾是抱着她的枕头睡的。时至今日，枕上程小四的气息已经全部消散殆尽，与之相反，自己内心的想念与渴求与日俱增，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是正月初五，也是情人节。我好想说，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可是，还不可以。

钟暾在程小四的枕上找到了一根发丝，细细的，颜色比自己的浅一点，她小心地将它收了起来。

昨天她五指从发间梳过，一看指缝什么也没有，干脆从头上拔了一根长发。

结发为妻妻……钟暾系着头发，脸上露出满意又害羞的笑。她将发丝夹入书页，趁着钟灵午睡，把东西打包好寄出。

“姐姐你在笑什么？还没有找好吗？”钟灵在被子上翻滚了好会儿，回头看见钟暾看着手机，脸上是她没见过也不理解的笑。

“好好好，马上马上。”钟暾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快速按动着屏幕。“要好好学习，好好看书。”

“哦……”钟灵的小脑瓜想不明白那么多为什么，她只是觉得今天的姐姐好像有点不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钟灵终于忍不住爬起来，一下子扑在钟暾的背后，又抱住了她的脖子，催促道:“姐姐，你在干什么呀！”

钟暾看见对面回复的「新年快乐，初五快乐」，眼睛弯成月牙。

“姐姐刚才飞到了天上，在云朵里打滚。但是你现在还不行，等你长大了，也就可以了。”

*

商闻雪自以为昨晚的旁敲侧击，已经将女儿的考虑对象摸得清清楚楚——同系同学、滕城本地人、父母在外地工作、上学期绩点全系第五，就是身高好像不太高啊……算了，她喜欢就好。

身旁的小家伙在自己上床后就放下书，躺下睡了。一看就是在装睡，侧着身子动也不动。

商闻雪知道她怕自己继续探查她感情的事，便决定换个话题。毕竟再过大半个月小家伙又要离家去上学了，想到这她就莫名的一阵感伤。说起来，还是自己逼得她离开西城的。

“宝宝，我看到你朋友圈转发了一条新闻，你对LGBT也感兴趣吗？”

“呃?”侧躺着的人终于缩了缩身子。果然没睡。

程如箦没想到妈妈懂这么多，她在黑暗之中一直睁着眼，期待她能够问自己一点什么。终于等到了，她犹豫着，缓缓转过身平躺着。

她晚上转发了希腊同性婚姻合法的那条新闻，并设置了只对父母可见。

咬了咬舌尖让自己冷静点，既然心脏的跳动已然加速且不可控，那就尽量保持声音的冷静与不经意吧。

“哦，我有两个朋友，她们都喜欢同性。”一个朋友是钟暾，另一个朋友是自己。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想要保持平静的语气已经太难了。

“这样啊，难怪。”商闻雪不疑有他，听罢语气里有几分了然。

为了和女儿多聊聊天，她就着这个话题，主动讲起了自己学生的经历。

“我以前有个研究生也是喜欢同性呢。小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长得也好看，就是一直没有男朋友。我还替她着急，想给她介绍呢。”

“怎么……发现？”程如箦一手偷偷抓紧了床单，竭力维持着正常的声音，言简意赅地问。

她微不可觉地往床沿挪了挪，离妈妈远了点。她的身体也在轻颤，而她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脸很烫，身体却感到有些冷。

「妈妈，不要靠过来」，程如箦在心里祈祷。不然，她今晚就只能被迫出柜了。

大过年的，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让她再逃避两天吧。

“她自己跟我说的，不然我还真想不到。”商闻雪觉得有些热，将双手探出去搭在了被面上，不甚在意地笑笑。

程如箦又是一阵细细的战栗，咬着唇无声地深呼吸。

“她研究生毕业那天，拉着我拍照，拍完我准备回家给你做饭呢，又想起来你爸爸新带的一个实习生不错，西医大毕业的，刚好介绍给她。”

“结果她说她有女朋友，已经谈了六年了。”

说到这商闻雪手扶着额头笑了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她看着学生，呆愣着半晌没说出话，像是理解不了中文。学生脸上的笑意染上苦涩，缓缓垂下头看着地面。

有些尴尬，还有些滑稽。

“她本科的时候我就记得她，后来她又做了我三年的研究生，而我居然什么也没发现，小姑娘藏得可真深。”

她为自己的眼光之差感到不可思议，一边笑一边问身旁的女儿:“那你怎么知道的？你朋友?”

程如箦听妈妈诉说的语气好像并不算反感，不自觉放松了些。她侧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妈妈。“她们告诉我的。”

商闻雪对此也并不奇怪，只是一些情绪，不可避免地被往事勾起，使她忍不住有些唏嘘。

“随后我和她聊了聊——还记得吗？有天中午我让你在学校食堂吃饭，就是在跟她谈心——这条路毕竟难走，我问她真的不考虑考虑男孩吗，她想都没想就摇头。”

“谈了六年恋爱，别说导师，连父母也不知道，该是多孤单啊。而且她说，要等到自己经济完全独立了，才会去跟父母摊牌。”

“这么做，确实符合成年人的思维模式和利益准则……”

程如箦突然感到头顶被一只手摩挲着，吓得浑身一颤。她在那一瞬间忍不住怀疑，妈妈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看，妈妈靠过来，抱住了她。“宝宝你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

“没，就是，听故事听得正激动，被你一吓……”

钟暾，谢谢你。我好像，也学会张口就来了。

商闻雪“哦”了一声，歉意地摩挲着女儿的头安抚半晌，才沿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觉得有些难过，因为我也有孩子。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一天你也像她一样，我想我会理解你的苦衷，但也会很失望吧……”

妈妈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失落，夹杂着几声叹息。

程如箦感到喉咙有点干涩，她空咽了一下，只感到钝刀挫过般的疼痛。想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有很多事情想跟妈妈分享。关于自己喜欢的人，关于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和疑虑，关于很多细小而开心的经历……

她往妈妈身旁靠近了点，张了张嘴，又死死地咬住了唇。眼泪上涌，她侧身向着商闻雪，将自己埋进了她怀里。

商闻雪轻拍着她的背，很快又高兴起来，心情像飞机起飞一般。“哎，扯远了。我的宝贝这么乖，不会这样的，对不对？”

“嗯，不会。”

压抑着颤抖的声线，程如箦闭上眼，几颗泪珠渗入妈妈的睡衣，妈妈一无所觉。

我想我可能，撑不过明天了。

嗐，又写偏了〒▽〒但我也习以为常了

这样不受控的感觉，居然有点浪漫～

后续可能会修一修，这两天没睡好，获得了混入熊猫基地可以冒充国宝的那种黑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