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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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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衡登上高处,才觉气息顺畅,秋风拂面,让他清醒了些。

凭栏而望,晴空广阔高远,大江奔涌无尽,他的目光变得模糊,一时无法适应这广袤天地,耳中依稀听闻从渺远的彼岸传来的虞地歌谣,凄婉哀怆,断断续续。

蓦然,撕心裂肺的吼声将注意力又拉回,俯瞰而去,只见那虞国之主已然崩溃,发疯般大喊。

“姬衡!我任你处置!什么酷刑都可,只要你觉得痛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求你,放了她!放了她……她还是个孩子,她是无辜的……是我对不起她……”

偌大的演武台已经清空,阿越径直走了上去,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目光。无人理会被拖去一旁的妘谦,她也依然没有动容,只将苦涩咽下,没有流出的泪水将双眸洗濯地愈发明亮。

她比薛缜矮了一个头,体形也纤细得多,可单看气势,双方竟不相上下。

姬衡望向那个名叫阿越的青衣少女,对她的底细已有了解。无名传人,同样也是剑术天才,年纪轻轻胆识过人,本事了得,假以时日必大有成就。

只可惜,她命数不好,作为薛缜的对手,又偏偏认了虞王为义兄。

于公于私,薛缜都不会手软。此战,她必死无疑。

姬衡按下惜才之心,叹了叹,再看妘谦,初时的恨意也渐渐消散。

这个人是如此的失败,如此低劣卑贱,可也是如此有情有义,炽烈悲壮,像闻珞,像慕海,像很多很多他曾经的剑下亡魂。

臣子舍命相陪,百姓自发拥护,哪怕身死国亡一败涂地,也能搏得世人哀惋,只怨天道无常。这样的君王……可笑,可悲,却也……可敬。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攫住了姬衡,使他又陷入茫然当中,如果世间真的有魂灵,即便销毁血肉,又能如何。死去的人形体不存,却能更好地侵入他的内心,嘲讽那个永远活在猜忌与恐惧中的,孤家寡人。

致幻的奇毒,让他的精神一度坠入炼狱,看着自己这具被怨恨充填的躯壳,如何在无数厉鬼的鄙夷之下粉身碎骨。

那些魂魄甚至无需动手,只消一个不屑的眼神,就足以令他羞愤而亡。

“老夫以炼药为业,王上以虐杀为常,你我之间,有何区别?你苟活数载,除了落得个暴君的名号,可有半点德行建树?胸襟狭隘,鼠目寸光,就算没有老夫动手,你也是个废物。以为将罪孽都扣在老夫头上,你就能心安吗?看看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吧,无怪乎中原大国辱扬王为蛮夷禽兽,你还想问鼎逐鹿?哈哈哈哈,白日做梦……”九方烛临死之前的恶语再度出现于耳畔。

姬衡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喉中涌上血腥味来,险些从楼上翻坠下去。

妘谦喊破了嗓子,听见鼓声响起,再也发不出声来,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直直望着台上的少女,仿佛已经失魂死去。

姬衡眉头紧锁,脑中某个念头一闪,遂召来近卫,吩咐了几句。

对于虞王的用处,他终于有了决定。

说罢,姬衡再难抵头痛,闭目前,只见与薛缜对峙的那名少女拔出剑来,一道盛过日光的寒芒照彻他眼中的天地,成了落入梦里的霹雳。

楼上动静打断了下面的进程。扬王忽然昏睡,众臣慌乱,但片刻后便平静下来。领了姬衡口谕的近卫告知王上无恙,接着宣布宴会继续,由陆承与胡祥主持。最后他附在薛缜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薛缜怔了怔,瞪了眼妘谦,脸色微妙。

阿越察觉他的杀意,轻抚破晓,颇具挑衅意味地笑道:“怎么,堂堂隐鹓阁大统领,剑术超群的所谓六合传人,晾着对手不管,是胆怯了?”

“牙尖嘴利,可保不了你的小命。”

“呵,狂妄自大也挽回不了什么尊严。真有本事拿出来瞧瞧啊,别是三脚猫功夫见不得人,十年前颜面扫地不说,现在还要自取其辱!”

薛缜眼神一变,周遭气息顿时汹涌。

阿越立即便知此人内力有多么浑厚,怕是两倍于她而不止。

不过,她故意拿话去激,薛缜反应这般强烈,看来是个暴躁易怒的家伙。

但这厮表面上无甚变化,一般人不会觉出其情绪。

强行压抑,故作姿态,表里冲突。她想起来师父说过,武学不精的人贯会如此。薛缜作为顶尖高手,显然不属于此类。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心魔深种,如同此刻的她一样。

心境异常为武学大忌,稍有不慎即会走火入魔。这下可谓豺狼逢虎豹,厮杀有得看了。

转瞬间,阿越心生一计,笑得更加张扬。

“我的来意,想必统领心知肚明。这场比试,既定胜负,也决生死,当然是越刺激越好。你我都准备了许久,现在时候到了,可惜气氛欠缺,无法尽兴。不如添些彩……赌点什么?”

薛缜挑眉,看穿她的心思,冷笑:“你想保他不死?”

阿越摊手,一脸无奈的样子:“我知道统领有些私仇,不会放过虞王和我。正巧,我对扬王和你,也有私仇。如果比试你赢,我和虞王必然死于你剑下,那么,如果比试我赢,你和扬王,自戗谢罪,如何?”

“十年之约啊,这样才公平嘛。”她道。

无形的内力碰撞隐示着对方即将爆发的怒气,难为这家伙还勉强忍得住。

薛缜眯起眼睛:“不自量力的女人,你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就凭你,还妄想赢得了我?”

“是啊,就凭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怎能赢得了大名鼎鼎的隐鹓统领?”阿越眨巴几眼,颇为无赖,“所以,你难道不敢赌?”

“……哼。”薛缜斜睨她,轻蔑道,“妘谦的贱命不可与我王相提并论。至于你,不过是我一手就能碾死的蚂蚁。我会让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阿越不耐烦:“少废话,还是不敢赌喽?”

薛缜喝退卫兵,宣布比试开始,转头对她道:“赌可以,你若能赢,我留你与虞王一命。”

“果然,你和你主子都是贪生怕死的货色。那好吧,就这样,薛缜,你可不要反悔哦。”

有这句话在,阿越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最后,但她并不天真地以为薛缜会信守承诺。她只是要给对方施加压力,尽管当前那压力轻如鸿毛,可拖的时间越久,就越能逼近对手的心防。

她必将输得惨烈,却也绝不会让薛缜获胜。

咱们,走着瞧。

临夜出鞘之际,众人皆心神震荡,阿越亦如是。

不愧为传说中饱饮鲜血的凶剑,其煞气令天光都似乎黯淡了些。

乌黑的剑身约成男一臂之长,剑气则可延展三尺有余,掀起不远处少女的衣襟,满满威胁之意。

薛缜将剑直立,刃尖前倾,呈竖劈之状,此即六合剑术出招前正式的起手式,纵然傲慢,他也没忘了这剑客交锋之礼。

阿越同样礼待,以无名起手之姿,平置破晓于身前,从她的角度看去,两剑正为十字交叉,好一个横平竖直,截然相反。

鼓点细密低调,持续三个呼吸,继而砰然巨响,编钟随之齐鸣。交战序幕开启。

席间人兴致勃勃,皆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心道要好好见识一番绝顶剑术,却只见黑白双影纠缠一瞬,天昏地暗,倏而如雷电撕裂浓云,复见日出。待反应过来时,两方已斗过一轮,未分胜负。

场内犹如被飓风席卷,地面由中心向外凌乱裂开无数道剑气挫痕。几丈之外,宾客桌案颤抖不止,胡祥瞥了眼手中杯子,晃动的水面倒映出他逐渐凝重的神情。

距离是由阿越主动拉开,外人眨眼之间,她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薛缜调起得太高,只想速战速决以显利落,刚一上来就是杀招,取自六合四诀之“虚实”。那曾在阿越脑海中回忆千百遍的招式,直到今日她才知晓真正的它有多么强悍。

无怪乎当夜那名刺客漏洞百出,无怪乎六合剑术失传。这被列为初级的剑诀,便已是难上加难,非万里挑一的绝佳资质而不可习得。

原来所谓“虚实”并非惺惺作势、真假难分,而是百来道剑路揉为一式,皆为真正!将内力运转、肢体协同瞬间发挥到极致,一次攻击,百般变化,任何一路只要击杀对方,便是“真”,其余就沦为陪衬。因此,出招之际并无多余考量,哪怕是方羽的“鬼游”也难以逃开。

阿越血气上涌,呼吸间只觉胸中烧灼。虽然早有准备,起初就以躲避为先,但方才的逃生步法,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也许是碰巧撞上老天闭眼的瞬间,也许是人在生死关头能够爆发潜力。

无论如何,她会感谢每一次活下来的机会。

薛缜五指摩擦着剑柄,唇角挑起淡淡浅笑,讥讽道:“我竟不知,原来这十年,无名的长进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功夫,真叫人诧异啊。不过想想也对,曾经被吓破了胆的家伙,不得学点保命技巧,才敢再来挑战么。可是阿越姑娘,难道你就是想一直用这小贼逃跑的拙劣本事,在决斗场上表演杂耍吗?恐怕,也拖不了多长时间吧。”

阿越平复呼吸,回之以同样轻蔑的笑容:“六合剑术也不过如此,薛统领连必杀之技都落了空,您看起来也懊恼地很呢。”

“呵呵……我念你女流之辈,且年纪尚小,想给你个痛快,可惜啊,你不懂珍惜。”薛缜微微抬颌,略带玩味地打量起面前少女,如恶鬼低语一般慢慢吐出话来,“你既执意自讨苦吃,那便别急,我会让你好好尝尝,何为凌迟之苦!”

话音未落,薛缜双眸森寒,内力骤增,剑锋眨眼便至。阿越内息尚乱,闪避不及,左肩一片血雾迸出,染得日光也瞬间猩红。

她紧了紧喉咙,压住痛声,不看伤处也知道必是皮肉已被削下一块。凶神恶煞当前,真是丝毫大意不得。

敌人不留她任何喘息机会,剑招密集如雨,直往遍身打来。

阿越只觉眼熟,心间还未明了,身法便已先变化,腾挪回旋百来步,才堪堪接下数十路攻击。雪刃震荡出刺目的白光,她握剑的右手虎口已裂,五指骨缝磋磨得僵硬疼痛。

对方的攻击不如方才那样迅猛刁钻,然而内力如昼夜相继,阴阳轮替,竟能持续不断。

此乃真正的“阴阳”之式,每每出剑皆附有剑气,沾之不逊于白刃相接,或炽烈或阴寒,噬肤入体,搅乱脏腑,一旦不慎使穴位受触,则摧枯拉朽,立时经络寸断,爆体而亡。

更可怕的是,所谓的“阴阳”不只在于剑气迥异而难以防范。正如阿越此刻所面对的,这剑诀所依赖的内功竟然能够两相调和,而达到绵延不绝。

不,这不可能……有违自然之法。难道六合剑术真可比拟鬼神不成?

阿越的动作尽显颓势,周身血痕不下十处,但还未及要害。

在围观者看来,这小姑娘似乎只差一次微小的失误,就将被乱剑碎尸万段。如此境遇,很难不激起对手乘胜追击的欲望。

然而,她在伪装。

疼痛使头脑愈发清醒,阿越明白,如果要成功用出那一险招,必须在薛缜展现内力的当下,摸清他的功法运行。

她不相信对方的力量真的无懈可击。要真这么厉害,当年慕海一人抵千军万马足以,何必还做什么将军。

为今之计,只有以血肉换取敌人的松懈,才有机会寻到破绽……她只求,在被削成白骨之前,找出制胜的关键。

薛缜先前以“虚实”见识了少女异常灵活的闪避身法,虽笑其为雕虫小技,但也意识到这小丫头不同寻常。

因而在使出第二剑诀之际,他并无保留,一是觉得自己方才确实轻敌,被阿越言语刺激后,开始认真起来;二是因为“阴阳”诀乃六合内功基石,只有开了此功法,才能进阶至更上一层。并且,内力调动愈充分,随后“日月”、“天地”两招则愈强大。

能迅速将阿越置于死地当然最好不过,可若再有意外,也不妨用出下一式,“日月”当头,碾死这小小蝼蚁,照样威风。

缭乱剑影之中,不消几个回合,他已逼出了阿越的无名十二式。

薛缜心间得意,原来让他忌惮多年的,不过是如此拙劣的剑术!

见阿越节节败退,他不由嗤笑道:“怎么,黔驴技穷了?”

“呵。”阿越冷笑一声,张口就有鲜血自唇角流出,那笑容牵动脸上的血丝,看起来竟妖艳无比。

“那可未必,薛大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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