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脆悠长的哨声，三只海豚高高跃出水面，水光粼粼的身体如同完美无瑕的艺术品。而后它们同时翻转身体，再一同扎进水中，溅起水花。

海豚表演并不稀奇，不过三只海豚一起表演，全程动作整齐划一的可不常见。它们每次跃出水面摆动鱼尾时就像三座巧夺天工的雕塑。

观众席又一次爆发出惊叹和掌声，德拉尼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哇哦。

人类见到美丽生命体的时候，内心很容易触动，可惜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掠夺和占有。

主持人问有没有人想得到海豚的吻。孩子们争先恐后举起胳膊，许多年轻女孩也跃跃欲试。德拉尼扭头看向父母，见他们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也一脸期待地举起了手。

海豚们温驯地在水池边接受驯养员的喂食，德拉尼伸长脖子去看，看着看着突然发出“哎哟”一声，猛地抓住举起的那只手臂。

“德瑞！怎么了？”唐瓷第一时间扶住德拉尼的肩膀，紧张之色溢于言表，“是不是又疼了？”

德拉尼脸色苍白，与以往的胀痛不同，这次的疼痛尖锐而剧烈，像被锐器扎进皮肤并来回转动，疼得他胸口缩成一团。

疼痛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缓和，德拉尼脸色苍白，虚弱地吐出一口气，安慰母亲，“没事了，妈妈，不疼了。”

这时已经有一个男孩被选中，他有一头金棕色的微卷短发，嘴角上扬露出灿烂的笑容。露天表演大厅上方的阳光照下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圈淡金色，整个画面看起来温暖美好。

好运的男孩在驯养员叮嘱之后迫不及待来到水池边。驯养员吹响哨声，海豚们重新游过来，靠近台子时支起上半身浮出水面。

男孩忍不住单膝跪地，一只手撑着台子边缘，上身前倾，想要更靠近海豚。

“哇哇，”主持人发出夸张的惊叹，“孩子，小心，别掉下去。”

但这时候谁会在意他说了什么？德拉尼怀疑男孩的耳朵只能听到海豚游动时带起的哗啦啦水声。男孩伸出手在海豚圆滑的喙上摸了摸，滑溜溜的，他忍不住反复摸了几下，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每日进行表演已经成为海洋馆动物们生活的一部分，亲吻人类对它们来说习以为常。三只海豚先后用喙顶了顶男孩的脸，或许是出自善良的本性和对人类的亲近，它们的动作十分轻柔，既没有溅男孩一身水，也没有把他顶的趔趄。

主持人很满意，脸上笑开了花，在旁边喋喋不休，“看来我们的三个宝贝很喜欢这位新朋友。”

德拉尼羡慕不已。他的眼睛和耳朵自动屏蔽了主持人，完全被三只海豚占满了。

表演结束后，德拉尼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迟迟不愿离开。直到驯养员驱赶着海豚从通道消失，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到父母和祖父母在大门口一脸好笑地等他。

德拉尼加快脚步，突然一个活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嘿，哥们，你也喜欢海豚吗？”

表演大厅的人所剩无几，空荡荡的泛着回音。德拉尼扭过头，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男孩语气欢快，“我看你一直舍不得离开，直到最后海豚都不见了你才走。”

他生动的样子实在太有感染力，德拉尼不禁跟着笑起来，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是啊，我喜欢海豚，它们漂亮又友善，还非常聪明。”

“没错，”男孩赞同地点头，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模样，“我叫勒维，勒维·沃恩。你呢？”

德拉尼赶紧答道，“我叫德拉尼·弗格莱桑。”

勒维一本正经地冲德拉尼伸出手，德拉尼连忙伸出手回握。两个男孩就像大人物会晤，而后彼此会心一笑。

“那是你的父母吗？表演厅里只有你和我了。”勒维指了指门口的四个人。

德拉尼不好意思地点头。

“嗨，没关系，海洋馆人多，和大人一起来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总是不放心‘我们孩子’。”勒维挤了挤眼睛，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

德拉尼笑了出来，问，“你的父母呢？你不会是自己来的吧？”

“他们买水去了，爸爸大概怕妈妈走丢，所以跟她一起去了，你能相信吗？”勒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可眼睛里一点不满都没有。那是只有在父母相爱、家庭和睦的环境下才能生长出的饱满人格。

德拉尼由衷地说，“他们可真好。”

“你的父母看起来也很好。”

德拉尼有点想笑，他们像大人一样赞美对方的家庭，但他心里确实有种难以表述的快乐。

勒维看着德拉尼，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德国人吗？我想应该不是，你的头发，”他边说边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你的头发太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欧洲人的头发像你这么黑，简直不可思议。”

“我是个混血，妈妈是中国人，显然爸爸的基因在发色上一败涂地。”

“噢，我太蠢了，我明明看见了你妈妈，却完全忽略了这点。”

德拉尼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了笑。

勒维看着他，好像希望他说些什么似的。于是德拉尼只能拼命转动脑子，总算想到一个话题，“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是德国人？这里只是个小镇。”

“噢哥们，你忘了吗，这里可有罗蕾莱啊，总是有外地游客慕名而来。”勒维看起来充满神往，“我也一样，来看传说中的女妖罗蕾莱。”

德拉尼不禁瞠目结舌，“罗蕾莱这么有名吗？”

勒维奇怪道，“你为什么觉得罗蕾莱不出名？”

“因为，因为，”德拉尼结结巴巴地说，“罗蕾莱难道不是本地传说吗？我在中国从没听人提起过罗蕾莱。”

勒维一时被问住了。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又恍然大悟，“可能你周围的人对海洋生物传说不那么感兴趣？”他肯定道，“喜欢海怪的人一定都知道罗蕾莱，毕竟塞壬和美人鱼那么有名，就像中国的鲛人一样。我曾看到书上说鲛人哭泣时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嘿，珍珠眼泪！那可真是太叫人惊叹了。”

“的确很非凡。”德拉尼附和，终于得以自然地把话接下去，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来自哪个国家？”

“我？我来自英国，你一定去过英国吧。”勒维耸了耸肩膀，“我去过好几个欧洲国家了，它们都差不多。我还没去过中国，那里据说和整个欧洲都不一样。”

“是的，”德拉尼附和，毕竟这很容易回答，“我是说，我去过英国，中国确实和欧洲不一样。它太大了，最东边和最西边，最南边和最北边的景色彼此完全不同，又有各自的地域文化。”

勒维露出向往的神色，“听起来棒极了，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

“如果你来到中国，我很乐意带你到处逛逛，我们可以交换社交账号。”

“真的吗？我可当真了！”勒维立刻从兜里掏出手机。

两人交换账号后，德拉尼说，“呃，我父母还在等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先走了。”

“噢，当然可以。”于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男孩恋恋不舍地道别。

德拉尼回到父母身边时，唐瓷脸上带着笑意，“交到了新朋友？”

“是的，妈妈。他叫勒维·沃恩，专程从英国来看罗蕾莱。”

“哦？他也喜欢罗蕾莱吗。”罗南认出勒维正是刚才和海豚互动的男孩。

“是啊，他说全世界喜欢海洋传说和海怪的人都知道罗蕾莱。”德拉尼高兴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喜欢罗蕾莱呢。”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志同道合。”唐瓷笑着说，她冲罗南挑了挑眉，后者心领神会，咳嗽了一声，“德瑞，你刚才……咳，海豚表演的时候，你手臂好像又疼了？”

“是的，爸爸。”

“和以前不一样吗？我和你妈妈从没见过你这么疼，是第一次这样吗？”罗南问道，同时安抚地看了眼妻子。

“爸爸，妈妈。”德拉尼张了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

见儿子吞吞吐吐的模样，唐瓷刚想说话便被罗南用眼神制止，后者抬手在德拉尼肩膀上鼓励地拍了拍。

有时候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沟通，其实是一个大男子汉面对面、手把手地教导一个小男子汉学会责任、担当以及勇往直前。男女两性在社会和家庭里的分工或许不尽相同，他们各司其职、无法彼此取代，但也同样重要、并无高下之分。

这两下拍得不重，却仿佛给了德拉尼勇气，他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决心吐露实情，“刚才在隧道，我趴在玻璃上看美人鱼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玻璃太凉，我感觉手臂没那么麻了。还有……”他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安，“那条美人鱼，她……她并不是因为我趴在玻璃上才游过来，而是附近的鱼都朝我游来，她被惊动了。你们知道的，她只是个工作人员。”

罗南和唐瓷惊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大，他们一时无法判断是否是个好消息——相比于看着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却束手无策，任何情况都可能是转机，但谁也不能否认，未知往往伴随着不可控的风险，何况这个未知足以称得上诡异。

罗南斟酌着德拉尼的话，努力提取里面的信息。

“德瑞，你的意思是鱼对你有奇怪的反应，会靠近你，但工作人员扮演的美人鱼则不然。除此之外，不管是因为玻璃、水，还是鱼，它们其中之一让你感到胀痛减轻了，是吗？”

德拉尼点头。

“我们以前去海洋馆的时候，鱼会试图靠近你吗？”

德拉尼又摇摇头。

“平时洗手的时候胀痛会减轻吗？”

德拉尼还是摇头。

罗南转头看向唐瓷，“茜拉，你怎么看？”

唐瓷蹲下来，两只手轻轻握住德拉尼的肩膀，以商量的口气询问，“德瑞，我们再去隧道那边试试可以吗？我觉得这可能是个突破口。”

“好。”

表演厅离隧道的距离不远，他们很快回到之前鱼群汇集的位置。扮作美人鱼的工作人员已经离开，估计是水下温度太低，导致工作时间非常有限。

德拉尼在父母鼓励中隐含着担忧的目光下向前迈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将掌心与玻璃完全贴合。这次他的注意力没放在那些游来游去的鱼身上，每分每秒都用来清晰地去感受——并没花太久时间，大概只过了十几秒，他就感到一股凉意从玻璃传到掌心，然后是手臂——这股凉意缓解了不适，胀痛再一次消失了。

与此同时，鱼儿也纷纷朝他游来。

四个人面色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有那么一刻唐瓷想冲过去拉开德拉尼，但她忍住了。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或许可以一举打破目前的窘境。

即便这一幕刚才经历过一次，鱼群再度游来时德拉尼仍旧心潮翻涌，他甚至觉的自己成为了大海的一部分，或者是鱼群中的某一个。但随着鱼群数量越来越多，兴奋开始变成畏惧。当玻璃即将被大片灰暗阴影吞噬时，他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鱼群因他的手脱离玻璃而失去目标，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陷入混乱。它们像没头的苍蝇那样四处游动，隔着玻璃银光晃晃，近距离之下仿佛一把把闪着光的匕首，一片刀光剑影。

德拉尼吓得脸色苍白。唐瓷半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他的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他护在怀中。

监控忠实地将一切记录下来，附近的游客也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惊呆了。

唐瓷感到怀中的德拉尼在微微发抖。

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小跑着赶来查看情况。说实话，当他们亲眼见到密密麻麻的鱼群时也被结实地吓了一跳。从监控屏幕看到的画面远不能和此刻被鱼群包围的真实感受相比。

他们对此同样一头雾水，海洋馆开业半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最令人困惑的是玻璃完好无损，德拉尼手中也没有灯光，不存在引起鱼类聚集的因素。

海洋馆进行了郑重道歉并表示提供免费的餐饮服务作为补偿。弗格莱桑一家心知肚明问题并非出在海洋馆，婉拒之后便离开了。

勒维·沃恩，Levy Vaughn。

Levy，古英语，寓意亲爱的，含义为结合。Vaughn，古英语。象征勒维来自一个古老而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