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丽文化派来与林穗接洽的人是聂浔。

林穗把见面地点定在了金老板的咖啡馆，菲儿临时有些事，所以得晚点来。

聂浔从头到脚打扮得“一丝不苟”，身上每一处能下工夫的细枝末节都精心设计过，一副商务精英男的腔调。

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这里的客人大多是交通大学的学生。出于职业本能，聂浔从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左顾右盼，扫视着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女们，心想着“名校高材生”这个标签也是个卖点。

“林小姐，你好。”他面无表情朝林穗所在的方向抬抬下颌，用以替代打招呼：“您的朋……哦不，是您的现任经纪人许女士想必已经将我们的基本情况和您同步过了吧，那今天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他拿出一只ipad，将事先准备好的PPT放到林穗面前：“我们开门见山，直接说说把你签进来后的具体赛道吧。先看看你的男搭档。”

屏幕上是一张充满“人工美学”的脸，但不得不说这位男生是帅气的，五官比一般人精致很多。

聂浔接着道：“你们在校期间就彼此中意了，只不过因为家境悬殊，不得不在你父母的逼迫下分了手。过了好几年，你快三十岁了，没房没车没存款，虽说是名校硕士毕业可事业上依旧郁郁不得志，去人民公园相亲也屡屡因为年龄大被挖苦。你正打算从上海回老家，算法却突然把你的动态推送给了他，他即刻找到你，重新向你表白。你这才发现，原来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如今已经通过自媒体财务自由了。你深受感动的同时既自卑又愧疚，于是发帖问网友要不要答应。最终，你还是在网友们的鼓励和祝福中和他破镜重圆……”

不得不说聂浔的信念感还挺强，说剧本就说剧本，遣词用句和语气整得跟真实发生过似的。

而林穗听完后只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甚至想把刚刚下咽的咖啡给吐出来。

“所以你打算签我去做‘情侣博主’？”出于个人素养，她还是保持着礼貌。

聂浔皱起眉头，仿佛是在说“怎么会有人问这么不专业的问题”。

“你要这么理解也不能算错。但我只能说自媒体赛道一天一种新玩儿法，我更倾向于把你们定位成以情侣身份登场的讲故事博主。”聂浔慢条斯理道，“传统的情侣博主能有什么持续变现的能力呢？男的再帅女的再美，也只不过是重复又单调地分享一些所谓的‘甜蜜日常’，久而久之谁都会看腻。讲故事博主可不同，情节完整，动线曲折，关注他们就像在看一部电视剧，观众永远有追下去的欲望。而如果操刀的人愿意接着写，那这出戏就永远有得唱。”

“所以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拥有自身真实特点的‘人’，而是一名负责出演你剧本的演员？”林穗道。

聂浔轻抬抬唇：“谁说当‘演员’就不需要自身真实特点了？你三十岁了，至今单身，名校硕士，目前无业，这些不都是你的特点吗？哪一条是假的呢？”

林穗手中的手机突然震了两下，是菲儿的信息：

“先别急着答应，又有两家MCN公司找到我了，对比一下再说。我下地铁了，马上就到。”

见林穗低头看手机，聂浔有些不满，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确实有一个逻辑上的问题。”林穗语气平静道，“您说‘我’父母当初是因为家境悬殊而逼迫我们分手的，都用上‘悬殊’这两个字了，也就是说‘我’的家境非常好。那为什么‘我’还会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父母接济的存款呢？”

聂浔脸上流露出既惊讶又不屑的表情，作为“资深专业人士”，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质疑他的构思。

可林穗指出的也确实是逻辑上的硬伤，他无法正面辩驳，于是只得抬高了音调，严肃道：“林小姐，请你尊重专业。”

其实交流至此，林穗早已看透他们不是同一路人，也不适合合作，可心中反叛精神不死的小人蹦来蹦去，对方越是蛮横强势，她就越有兴趣回怼。

“好的，明白。”她微笑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听听您作为专业人士的见解。”

“嗯。”聂浔轻哼了一声。

“您刚才说‘只要操刀的人愿意写，这出戏就永远有得唱’。我想知道就这个剧本而言，再往下写，方向是什么？”

“要视具体……”聂浔刚打算卖弄一番，像以往面对公司比自己低阶的员工时一样释放说教欲，便被林穗打断了。

“总感觉以您的喜好，会把剧情编得狗血一点。比如他向‘我’告白是为了报复我，其实他根本不爱‘我’，只想等‘我’全心全意信任他之后把‘我’给甩了……”林穗佯作若有所思状，“这样写话题度倒是有了，就是可能会因为太像古早虐恋小说而被人看穿是假的。但话又说回来，被看穿是假的说不定也是转机，毕竟和网友玩猫捉老鼠的证伪游戏同样让人觉得‘像是在追电视剧’，同样‘永远有追下去的欲望’。”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完美。

“你……”聂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最破防的甚至不是林穗调侃的态度，而是他原本真的考虑过这么写。

聂浔翘起二郎腿，抱着双臂，愠怒过后依然不改傲慢的本色：“林小姐，或许你认为美貌可以让你手握无数选择，但虚长你几岁的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比你更年轻的漂亮女孩儿后浪推前浪，一批又一批涌入市面上，你的机会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我要是你，一定拼命抓住和瑰丽文化这种业内龙头公司合作的机会。”

说着，他往桌上撂下一张名片，道：“要是还打算谈一谈的话，明天下午四点名片上的公司地址见，可以带上你那个姓许的小姐妹。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这时菲儿才刚刚狂奔进咖啡馆，她只来得及和聂浔打了声招呼后者便走了。

“聊得怎么样？”跑了一路，又热又渴，菲儿拿起桌上林穗的水杯便一饮而尽。

林穗刚打算向她复述刚才的事情，便听菲儿兴致勃勃对她道：“小穗，你知道我刚才去做了什么吗？”

见菲儿一脸笑容，两颊染着红晕，便知道是件好事情。

林穗笑问：“什么事？”

菲儿压低声音道：“前阵子不是有个都柏林的学校给我下了offer嘛，为了让自己不打退堂鼓，我刚刚去把留位费给交了。交完留位费就可以向学校申请保留学位、推迟一年入学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菲儿又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今年留位费又涨了，交完这笔钱，身上剩的真的只够吃喝拉撒了。”

林穗拿起手机，给菲儿转了一万八千元钱。

“哎？”菲儿看向她。

“上个月的销售提成，你的那一半。”林穗说。

“你们工厂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呀！恭喜恭喜！”菲儿笑道。

林穗目前的收入分为底薪和提成。因为非直播期间的订单大多是菲儿帮她用小红书账号引流而来的，所以每个月的提成她都会分给菲儿一半。

上个月的钱要过两天才能到账，她便先用自己的存款垫付给菲儿，好让她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哎呀都怪我，刚才一激动把话题给岔开了。咱们说回正事——你和瑰丽文化的聂经理谈得怎么样啦？”菲儿一双亮亮的眼睛看向她，目光中蕴含着期待。

林穗明白，菲儿之所以将入学时间推迟了一整年，归根究底是因为对她们现在的赚钱速度和营收方式不抱有十足的信心。所以菲儿很想促成这次和MCN公司的合作，毕竟背靠平台就是有了倚杖，再怎么也比单打独斗强。

念及此，林穗的想法又有了一丝变化。

两人讨论了将近一小时，最终还是决定明天前去赴约，再给瑰丽文化一个机会——说不定除了当“演员”，还能谈出来其他合作模式呢？

次日，一到瑰丽文化，公司前台就引她们去事先预留好的洽谈室里等待。

走在从前台到洽谈室的路上，两人听见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女生尖锐的哭喊仿佛被封印在了走廊尽头的重重毛玻璃之后。

菲儿从小就好奇心旺盛，借着去茶水间倒水的由头，她悄摸摸在这间公司转了一大圈，然后带回来一肚子八卦。

“你知道刚刚为什么会有女生在哭吗？那是个宠物博主，跟公司的合同到期了，可是舍不得公司派给她的‘搭档狗’，非要买走。公司不让，就产生了纠纷。”菲儿说，“这年头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啊，几十万粉丝的‘宠物博主’居然连‘宠物’都不是自己的。这MCN公司怎么一股子横店味儿，产出的尽是些演出来的电视剧。”

“这下你明白我昨天的感受了吧……”林穗说。

“楼下也有人在闹呢——一个妈妈带着她女儿。公司签了她女儿后是往艺考博主的方向孵化的，谁知道签约后女儿成天忙着拍这个录那个，最后自己艺考落榜了。原本成绩还挺好的，真可惜……”

“我怎么越来越觉得和这样的公司谈合作是在与虎谋皮呢？”林穗叹道。

这时，洽谈室的门被敲了几下。

“林小姐，这位就是宋洋，有劳你们一起等待片刻，聂经理开完会立马就来。”前台小姐姐又引来了一个人。

林穗一抬头，看到了昨天聂浔在PPT上展示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