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潜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一路上虽然拥堵，见林穗心里装着事，他也始终一言不发，安静地开车。

到达目的地后，林穗道了声谢便直奔负一层超市了。好在一切顺利，很快便取回了钥匙。

林穗踱步到商场二层，看见一间店铺陈列的风衣很好看，觉得很适合妈妈，便驻足端详，纠结要不要进去看看细节。

“你好啊，小姐姐……”一个一脸憨态、戴着眼睛的男生从身后冒了出来。

他局促的笑容让林穗以为他要推销什么东西，便下意识摆手道：“不好意思，我不用……”

“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在旁边注意您很久了，您这条裙子真的很好看，我也想送女朋友一条同款，请问这是在哪里买的？有链接吗？”

林穗听了有些动容，也不社恐了，拿起手机就开始查找购买订单：“稍等，我找一下。”

正值此时，一道尖锐的声音引得林穗PTSD都犯了：

“姚远，你干什么呢？！我就去个洗手间你人都没影了？”来者怒气冲冲，先是教训了那男生一顿，而后直奔林穗而来：“喂，这是我男朋友，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要不说这声音和语调熟悉呢，原来眼前的人正是她曾经的经理Cindy胡。她教训男友的语气，和她在办公室里抓住一点小事就疯狂输出时一模一样。

“你不许跟别的部门的人谈论工作之外的事，要和他们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听懂没有？”

“不要整天在总监面前加班，这样显得你很忙，我很闲。真有事情做不完就早晨起早点过来做，八点半之前公司没什么人，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么努力，CPA还没考完呀？实在不行就别考了，怪浪费青春的，闷着头学习连找对象的时间都没有，过几年真成老大难了。算了，你还是考吧，你又不像我，就算不工作了收收租也行。你还差得远，是得努力一点。”

……

林穗提了离职后，Cindy胡还是推给她一堆事情，并美其名曰：“本来你提了离职，我就没有什么义务再培养你了。可是没办法，我本身就不是那种冷血又较真的领导，所以哪怕是你临走前的最后一个月，我还是愿意让你多接触、多学习，你要珍惜。现在市场行情这么差，你到了小公司可就没有这种机会了。趁着还没走，能学多学。”

她的名言金句数不胜数，奇葩到就算把这些言行原封不动照搬进小说里，读者都会骂一声这作者偷懒，什么年代了还抄袭古早无脑言情剧的恶毒女配人设。

Cindy胡的存在充分说明了只有创作才需要逻辑，现实不需要。

至于为什么叫她Cindy胡？那是因为她逢人就强调自己之前是老牌百强外企出身，哪怕委身“小民企”也要体体面面，要坚持叫这个名字才显得平易近人且professional。

遇到大变样的林穗，她先是没认出来，而后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惊讶，露出一副强行云淡风轻的扭曲表情。

“林穗？你怎么在这儿呢，还没回老家啊？”Cindy胡一把将状况之外的男友推到身后。

林穗头皮发麻，那些已经被选择性遗忘的压抑和屈辱瞬间涌上心头。她本想转身走开，可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老天让这个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给了自己一个修正从前“错题”的机会。如果逃避，就是在背叛曾经吃了那么多苦的自己。而Cindy胡这个名字，也将永远成为她心上一道迈不过的坎儿。

“喂，链好取数公式的预算模板再发给我一下。交接的时候兵荒马乱一堆文件，找都找不到了。”林穗开口前，Cindy胡先翻了个白眼，颐指气使道，仿佛对方还是自己手下的员工。

林穗道：“我确定这套模板已经在离职交接时发给你了，交接清单上列示得很清楚，你自己也签过字的。”

林穗不仅外形脱胎换骨，还学会了顶嘴，这让Cindy胡炸了锅：“我知道啊，没说你交接的时候没打包发给我，我是说我现在找不到了，但是需要用，麻烦你再发我一次！懂了吧？”

林穗不卑不亢地反驳：“我在前公司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办完离职交接并得到接手人的签字，我已经完成了。交接给你后你自己找不到，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亏我前期花了那么多时间coach你，原来是我错了，当初我有这个时间还不如下楼喝杯咖啡。”Cindy胡越说越气，戾气就快从厚厚的酒瓶底后喷薄而出了：“好，就算你不愿意为你输出的工作负责，你也得清楚，那套模板是在我搭建的框架下修改而成的，我至少也有50%的‘版权’。你独占着它，讲道理吗？”

“你说得对。正好我这边有你最开始搭建的那个除了标题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框架’，如果你需要的话，看在同事一场，我把这份你100%版权的东西发你。”林穗说，“收到记得说谢谢。”

Cindy胡气得满脸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愿意雇用的”，然后扯着气都不敢使劲喘的男朋友悻悻然离开了。

“免于被雇用去你这种低端搅屎棍儿为非作歹的地方，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祝福了，谢谢你啊。”林穗抬高了点声音，朝那个浑身装扮得粉嘟嘟的背影道。

林穗确定她听见了，不然也不会几米的路上连崴两回脚。

她突然有点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这样做。除了工作中上下级的关系，谁还不是国家的合法公民了？凭什么一个人就能借着职位高一点不断侮辱另一个人的人格呢？

她欲下楼回家，一转身却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肖潜。

肖潜显得有些意外，她问道：“肖老师，还有什么事吗？刚刚吓到你了？”

肖潜回过神来，忙摆手：“没有，我是觉得你说得特别好。对了，外面突然雷阵雨，我车子上还有把备用伞，想把这个给你来着。”

******

林穗没再允许自己拖延，很快地，她又筹划起了未来的生计。

她重新拾起了停更两年的文学网站账号，再度写起了稿子，同时也持续海投寻找工作机会。

这天，菲儿问可不可以来她这儿小住一段，林穗想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

“抱抱我吧……”菲儿一进门就扔下了行李箱，抱住林穗。

林穗轻轻抚着好姐妹的后背，温柔道：“怎么了？”

“我暂时还不想说。等有一天有勇气说了，会细细告诉你的。”菲儿说，“我请了一周的年假，连上周末有将近十天，住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吧？”

“当然不会了，我这里你想住多久都行。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晚上我煮火锅给你吃。”

面对着热腾腾的锅底和满桌最喜欢的菜，菲儿的心事再也藏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答应让我明年去爱尔兰读书的，怎么又反悔了呢？爱尔兰的花销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们就是不愿意让我去，无论我怎么哀求都不肯告诉我原因……从小到大总是这样言而无信，先是答应我给我希望，事到临头又反悔。这样子折磨我，有意思吗？”

林穗连忙用纸巾帮菲儿擦泪。

许菲儿家境优渥，父母一个是医院副院长，一个是业内有名的高级工程师。别说欧洲国家公立大学的研究生，就算是美澳的本科，对他们而言也完全不是问题。菲儿考雅思时他们还满口答应她留学深造的计划，可雅思分数一出来就改了口风，说什么也不许她继续申请，还扬言她再胡闹就把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菲儿只喝了半罐雪碧，状态却像是干了两盅白酒，满眼通红：“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去，为什么我熬夜备考雅思的时候不阻止我，我飞回学校求老师帮忙写推荐信的时候不阻止我，我三伏天全市奔波着去听留学讲座的时候不阻止我，偏偏我什么都做完了，只差临门一脚，才站出来毁掉我全部的努力呢？”

她接着道：“我好像懂了，从小到大，我的学校、工作都是他们安排的，他们其实看不起我这个女儿，也并不相信我真的能把留学这个计划执行到底，以为我只是说着玩儿，也就随便我。现在知道我是认真的，所以大发雷霆，差点动起了手。”

林穗心疼极了，她还是第一次见生性积极乐观的许菲儿这样失意。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我需要他们的资助所以必须得到他们的认可……”

“菲儿，你还差多少钱？”林穗问。

“从本科毕业到现在，现金加公积金我一共攒了十来万，他们只要再支持我十万块左右就够了……”许菲儿难过地说。

林穗的账户也空空，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是啊，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钱的问题——如果够有钱，她就不用工作到抑郁也不敢停下；如果够有钱，她就可以给母亲买一套小屋供她安享晚年；如果够有钱，她就能资助自己最好的朋友实现梦想；如果够有钱……

可是怎么样才能做到“够有钱”呢？若是仅凭从事她毫不擅长的财务工作，那赚到的薪水恐怕只够去精神科挂号的。

“菲儿，你是明年秋天入学对吗？”

“嗯。”许菲儿点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在明年秋天之前凑够十万块钱你就能去……”她喃喃自语。

林穗思考良久，想起了花6999元买走她衣服的Mo姐，想起了问她要裙子链接的Cindy胡的男朋友，又想起了Mo姐今早才在朋友圈里抱怨换季出游没什么好穿的……

林穗突然动心起念：“菲儿，我们要不要试一试自己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