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时扭过头看他。
排龙用力地又咳了一声,说:“起码在这个鬼地方,我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四百年。太阳和月亮交替掌管弯刀坳的日夜,极致的阳性和阴性力量压制下,只有在无日无月的黄昏时分,我才能短暂地醒来。你们是哪个门派的修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身具灵力的人了。”
典生铜:“我来自法镜宗。”
纪漆灰:“在下剑宗人士。”
排龙眯起眼:“...并非同宗同门?”
纪漆灰面不改色:“我与典兄一见如故。”
典生铜:“啊...正是如此。”
排龙弯腰捡起地上的烟杆,也不抽了,盘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陷入回忆道:“法镜宗...老夫来到弯刀坳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头。应是几百年间建立的新秀罢。本座淮山派人士,名姓便不赘述了,黄昏的时间并不长,我长话短说。”
“这里有古怪,你们肯定察觉到灵力受压制,却不知在弯刀坳待的时间一长,能感受到的法力会越发微弱,直到最后,像我一样,即使还记得那些修行过的功法,也无法使用,形同废人一般。这个期限,是一个月,”
“每月的十五,弯刀坳举办山歌会,所有少年男女于黄昏时分聚集在铜鼓台上,用歌声唤出圆月。如果修真者留在这里超过了山歌会的时间,就会灵力尽失。”
排龙忽然重重敲了两下扶手:“你们来得不巧...今日,按这里的年岁来算,已是初十。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见排龙看向他们,典生铜想了想,说:“哦。”
排龙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念叨说:“不要小看这个地方,从前,我的修为也不低,可是,我还是留在了这里…”
排龙的吊脚楼临溪而建,此时,除了他低沉的说话声,四周只余水流拍岸的哗哗轻响。典生铜的耳中却听见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声响,吊脚楼的底下发出木材咯吱作响的声音,凌乱之中,又带着节奏,像是有动物在顺着木料往上爬。
屋檐苞米棒发出微弱的荧光,几乎无法照亮什么。典生铜伸手掰下一颗,对纪漆灰说:“纪兄,借个火。”
纪漆灰又搓出一绺指尖火,点燃那根干巴的玉米棒。
举着这把火苗,典生铜向底下的支撑柱看去:
楼下的情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无数多足软体,青底黑纹的蠕虫,在沿着支撑起吊楼的木柱,笃笃笃向上攀爬。
一只虫子爬上树,能有多大的动静?但这虫群的数量多到夸张,几乎是一层叠着一层,典生铜想到它们柔软温热的触感,忍不住心头战栗,他出声道:“有虫子在下面爬…你能看见吗?”
纪漆灰看了一眼,向傀大伸手说:“酒…我也看到了。”
傀大捧来酒罐,纪漆灰接过向楼下一浇,口中念咒,虫群自发燃烧起来。
排龙没有心疼他的柱子和房子,而是痛心疾呼:“我的阿妈酒…你们驱虫就驱虫,干什么倒我的酒!”
典生铜说:“为了让虫子烧得更快,老头,先借你点酒,以后再还。你们这里常来虫灾吗?”
排龙很有些记恨他们造弄自己珍贵的美酒,没好气说:“没有!即使有虫蛇来犯,也不会是这么大规模的情况,怕是你们得罪了哪个弯刀坳的居民,被Ta役虫来害了。倒是你们,还连累我点自己的房子。所以是什么虫在往上爬,是金蚕,泥鳅,还是□□蜈蚣?”
典生铜答:“都不是,是一种类似毛虫的蠕虫…有些像蛾类的幼虫,爬得很快。”
它们前仆后继,丝毫不畏惧火焰,外层的虫子身体烧焦,正好作为内层虫子的掩护,虫群整体的趋势仍是向上,并且速度迅捷。
很快,临溪的栏杆上探出带着斑纹的碧绿虫身。漆灰剑不得不被迫出鞘,悲啸着扑向虫群,削下无数粘液虫肢。
傀大被虫追得哇哇乱叫,蠕虫仿佛无穷尽,源源不绝从溪水里钻出。在典生铜的威逼下,四不应眼含热泪地抓起虫子往嘴里塞,权当补充咒力。
看到那些集群的虫类后,排龙阿爸的烟杆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为什么...不可能...银玉阿妈,”排龙瞳孔剧缩,胸膛情难自禁地上下起伏,显然心神巨震,“自我成为您的子民而来,并未曾对您有过分毫不敬!为何又要置我于这种境地?”
阿妈酒在弯刀坳居民心中的地位,就和灵丹妙药别无二分,看排龙的反应就知道,属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就拿出来使,还能颇有效用的神秘力量。
这个所谓的“银玉阿妈”,难道就是“阿妈酒”代表的“阿妈”?而这些丑丑胖胖的青虫,是银玉阿妈的灵兽侍仆,所以排龙一看见它们,就异常惊恐,觉得是阿妈来害他了?
“有古怪,”典生铜几乎瞬间意识到了问题,“这排龙方才净把引来虫子的责任往我们两人身上推,毫不怀疑可能是自己的原因,一看到虫子的模样,却立刻觉得是阿妈派来弄他的。他绝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并未对阿妈有过不敬!”
“排龙肯定得罪过银玉阿妈。”
外来人,对银玉阿妈有过不敬的行为,并且似乎在山歌会之后变成了当地人。排龙身上的疑点众多,也不知秋晦安排他们在排龙家中落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心中思绪百转,实际行动上,两名修士并不认为一群虫子能在他们面前抢走一个眼下还是活生生的人。虫子虽多,他们在秘境中修为也被压制,无非也不过是麻烦些许。至少尽力灭虫的二人此时是这般想的——
直到典生铜后背触到一点彻骨的寒凉!
典生铜心中暗骂,老东西果真不是善茬,立刻唤来罡风阻挡。排龙阿爸一击未中,撤步抽身,身法敏捷得不似毫无法力的凡人,苞米棒的火光映出那张明显带着岁月痕迹,却神情冷漠似邪修的脸,他手中一点森白的刃尖闪露,那是某种动物的骨头,裹着漆黑不祥的灵光!
典生铜厉声喝道:“你是入魔修士?”
排龙说自己法力全无,可眼下,只凭那只骨制武器,就和闻声赶来的漆灰剑斗得旗鼓相当。冲天的漆黑魔气与澈明如水的剑气纠缠,如走龙蛇,一时间煞气冲天,连灵光都要退避三分!
纪漆灰面沉如水,他停下了施法的动作,冷冷喝道:“排龙,你看清楚,虫子已经到了栏杆上,你不住手的话,我们就一起死...”
随即,一道灵光闪过,纪漆灰加入了战局!
排龙掀起唇角,诡异地一笑,脸皮仿佛从骨架上错位一般。他忽然仰起脸,振臂朝天大喊,同时周身黑气凝为实体,瞬间高过了整座吊脚楼!
乘着暴涨的修为和气势,排龙作出一个张弓搭箭的姿势,正对准典生铜所站的位置。典生铜眼下灵力似有若无,恶诅的寄生下,他的法术时灵时不灵,见状当即用出了所有的防御术法,寄希望于孤注一掷。
纪漆灰丢出数个防御法器,尚未将典生铜完全覆盖,典生铜忽然感到后心一凉,低头一看,他的胸前,一点雪白的尖锐骨刃正伴着一蓬血花,贯穿而出!
排龙的这一击,精准穿透了傀儡身体的心脏。
纪漆灰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完全放弃了防守,不顾一切地攻击,而排龙也好像被那一击耗空了力量,居然就站在原地,任他攻击,身体的表面被捅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洞,嘴角居然带着得逞的微笑。
排龙皮囊上的所有洞口中,向外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带粘性的黑色液体,像是略浓稠的油。
排龙破烂的嘴巴开始开合,他的声音幽幽响起:
“没用的...我并不依赖皮囊存在,银玉给予的皮囊,不过是为了束缚我。修士被洞穿心脏,并不是必死,你与其在此做无用的尝试,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选择:跳进虫群里,帮我拖延它们的到来。”
“否则,若无我的首肯,我的骨头会一直留在他的心脏里。等到体内所有精血流干,他也就真的死了。”
“修士修行不易,即便转世,他也不是前世的那人了。人修,你要怎么选?”
典生铜张嘴都费力,他很想上去给排龙补两刀。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他颤抖地伸手去摸怀里的伪因果书...一万条因果线,换他重来一世的机会,就要止步于此了吗?
他不甘心。
纪漆灰不应声,出手狠厉,招招向排龙的致命处攻去。他身上流出的黑色液体在地面汇成一滩,极力向远离虫群的方向涌去,似有生命一般,有意识地选择逃离。
可纪漆灰的泄愤只持续了极短的几息。
排龙气急败坏开始骂他时,纪漆灰忽然收手了,问他:“我跳进去,你解除法术,救活他,对吗?”
排龙骂骂咧咧:“我撤去法术,救他是别人的事...再不快点这小子就真死了!”
纪漆灰当真转身。他灰色的衣角在晚风中猎猎。
“不要,”典生铜手指扣住地面,傀儡身的血液仿佛流不尽,他用尽全力握住刀柄,但真如排龙所说,任他使用法术,也拔不出来。典生铜调动所有力量,他要站起来,要去阻止纪漆灰,“混蛋...又要用自己的牺牲给我换一个机会了吗?”
他发出嘶哑的声音。
可纪漆灰没有转头看他。
纪漆灰稍稍挽起凌乱的头发,没有迟疑,抬脚踏进密密麻麻、令人见之不适的虫群中。
模糊的视线中,典生铜看见他的身影一点点被攀上、被吞没。拖住他的人没有了,排龙——黑色的液体迅速开溜,他居然真的信守承诺,解除了典生铜身上的骨刀,刀身消失,唯余一道伤口和伤口处缭绕不去的黑气。
不能让“它”离开!
典生铜眼中灵光闪烁,却无法稳定地亮起。驱动双眼保命法宝需要大量的灵力,但他修为被压制、还有恶诅作祟,秘境之中,也难以借到足够的灵力,该怎么办?
纪漆灰已经完全被虫群淹没,那些虫子爬到他身上后,奇异地没有继续向前,而是身躯融化,化作一滩虫汤,和一张薄薄的皮。纪漆灰的身形渐渐变矮,地上的液体越聚越多,典生铜意识到,纪漆灰也在融化。
难怪排龙这么怕这些虫子...它们果然有邪异之处!
典生铜有点绝望,他问自己:“没有办法了吗?已经无法挽回了吗?”
这一世,他解决的所有事件,给他带来的因果线,也不过数百根,能凭借它们倒转多少的时间,典生铜亦心中无数。但现下他别无选择。
典生铜手指碰到浸染自己血液的书页。
那一刹,远处忽然传来有节奏的鼓点。咚、咚、咚的声响,明明音调是单一的,却无比悦耳,带着奇异的韵律,令人心神剧震。
在鼓点声中,天际现出一抹皎洁的清光。
伴着鼓点声,纪漆灰和虫群融为一滩,不分彼此。复又蠕动聚合起来,由流动的液状,化为肉质、实心的皮肉。
纪漆灰开始生长。
他头上伸出细长的触角。身后,一对无比绚烂的鳞翅伸展开来。
典生铜忽然意识到先前那些蠕虫,它们是蝴蝶的幼虫。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唱歌似的,和着鼓点,在他耳边讲起悠久的神话:
“银玉阿妈,将先民重新孕育诞下。这里从此有了白天、黄昏、夜晚和人。”
“太阳掌管白天,月亮掌管黑夜,而阿妈掌管黄昏,以及两个交际时刻。”
“阿妈有华丽的翅,和无数双眼。但凡邪恶,都逃不过阿妈的眼。阳光炙烤它,月光冰冻它,弯刀坳的人们,不欢迎它。”
“唱起歌、跳起舞,莫要怕。莫要怕,阿妈就在我们身边...”
典生铜眼前出现了奇妙的幻觉。
一边是化蛹重生的纪漆灰,他振翅而飞,很快追上了“排龙”的黑影。在他的怒骂求饶声中,黑色液体被新生的蝶一点一滴吸干了。
另一边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很空阔,地上绘着一只巨大的圆形铜鼓,铜鼓的中央,是光芒万丈的太阳形状。
一个红衣少女,赤着双足,她飞快地跃起又落下,以自己的双脚,叩击地面的铜鼓图案。明明她脚下确实是坚实的地面,按理说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可她好像是在一只真正的鼓面上跳舞一般,随着她的舞步,咚咚咚的鼓点声节奏地响起。
红衣少女不停地起落,在她身后,黄昏无边的黑暗开始退却,一轮弯刀似的新月正爬上高天。
典生铜喃喃道:“是你在唤起黑夜吗...?”
红衣少女笑容明快,她舞步翻飞,向典生铜说道:
“我是红...掌管黄昏的红。”
“弯刀坳的人们,也叫我银玉阿妈。”
第40章 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