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现任三尊者之一，半步真仙的青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平日行踪神秘，很少以真容示人，最后居然还是没能在门下小弟子面前保住颜面。青帝幽怨地说：“罢了，这是无欲合欢功法的一点小小副作用...目前倒不算什么要紧事。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操心下你的小命，你觉得呢，小竹子？”

淡竹一愣，正要撑着青帝的手臂站起来，动作一顿，疑惑道：“尊者...这是何意？”

青帝不答，用极轻柔的力道拍了一下淡竹的胸膛。

淡竹只觉得喉头一阵铁锈气息疾速上涌，还未反应过来，已然头昏恶心，下意识张嘴呕了一下。开了头便停不下来，淡竹足足呕吐了十来下，将胸口淤堵的黑红之物尽数吐出，方才感到胸前气息一舒，大口喘息起来。

淡竹惊魂未定地揉按着胸口，定睛去看地上自己吐出的乌黑血块，声音颤抖道：“尊者，我这是...怎么了？”

青帝：“你中毒了。这秘境充斥着难缠的奇毒，我倚仗修为，倒可以迅速运转灵力化解，你修为实在太低，我已经借着身体接触，尽力帮你化去体内毒素，但你看，小竹子，你还是中招了。并且似乎很快就要死了。”

青帝的脸色平静，透着事不干己的淡漠。淡竹无奈地笑了一下，心想不愧是无欲合欢道的大能，他的心中，只怕已然没有常人的喜悲...

淡竹以手撑地，努力好几次，才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他耳中轰鸣，脑袋里仿佛环绕着星花，根本看不清青帝近在咫尺的脸：“前辈...是晚辈拖累了前辈，请勿将灵力浪费在我身上了。淡竹这就自寻生路去，青帝前辈保重。”

他说完，强撑着力气，一脚深、一脚浅，步履维艰地向洞穴口走去。尽管心中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但青帝能尝试救他，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淡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在他身后，满脸疑惑的青帝出声道：“小竹子，你在想什么呢？”

他飞速起身，揽过根本没走出几步路的淡竹往洞内一带，说：“搞得我老脸都有点挂不住。我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双（）修，强行提升你的修为...短时间内，可以保护你不被毒死。”

“啊？”

淡竹低下头，看向青帝箍住那段细腰的结实有力的臂膀，小脸后知后觉地一黄。

这厢，洞穴里演奏起节奏明快、富有力量的安塞腰鼓，秘境的另一边，漆灰剑和傀儡开道，典生铜魂不守舍地向着浓雾中未知的前方走去。

他的焦躁近乎写在了脸上，纪漆灰时不时眼含担忧地看向他。典生铜不是冲动莽撞的性子，哪怕遇事焦急，面上也都是冷静的。他甚至没有顾及四不应的小碎步能不能追上自己，浑身散发着沉重的灵压，目视前方地行走，瞳孔却没有聚焦。

他的脑中所想，似乎被困在另一段记忆里。

老四短腿快要抡圆了，依然无法撵上狠心的老父，恶向胆边生，遂一跺脚，飞身扑向典生铜的小腿，成为一副小巧的腿部挂件，随着脚步的起落一颠一颠。

典生铜脚步微顿，冷冷地瞥了它一眼，眼神森寒，似乎在琢磨着剥了它一身牛皮，拿去做个靴面。四不应浑身一哆嗦，倔强地抬起头，纽扣眼委屈巴巴看着典生铜，似乎在无声地控诉。

纪漆灰旁观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觉自己眉心直跳——典生铜，绝对不正常。

他何曾对自己的傀儡这般不善过？

不多时，典生铜率先移开目光，他伸手揉揉眉心，闭目片刻，睁眼道：“抱歉。”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

典生铜把四不应提起来，放在自己肩上，凝神说道：“我感觉进入秘境之后，状态就有些不对...”

他正要细讲，前方迷雾中传来一声细细的口哨声。这是傀儡与他们约定的暗号。

傀大急急忙忙跑回来，三两下爬上典生铜的另一边肩膀，凑在他耳边说：“爹，前面有人！”

典生铜眼瞳急剧收缩。

秘境之中，浓密的毒雾笼罩之处，居然有人迹，首先应该警惕，而不是庆幸。

他低声对纪漆灰道：“我借二姑娘的眼睛看一看...”

说罢，典生铜神识一动，专注地操控起晴二。纪漆灰提剑为他护法。

只见白雾萦绕的溪边，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农家女子，脚边放着一个背篓，手中木棍不停，有节奏地敲打着衣物的脏污之处。咚咚咚，咚咚咚，她在专心致志地浣衣。

这一切实在太过正常，铜蜻蜓小心绕过妇女，落到她放置的皂角上。一切物品都是真实的，并非幻象，浣衣女的动作、神情，哪怕是头发丝，都与活人一般无二，假如她是个傀儡，那么操控她的傀儡师起码得是枉死城的真仙典生铜这个级别。

妇女洗着衣服，竹背篓里，忽然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呢喃。

女子正在漂洗敲打后的衣服，把孩童的小花衣裳放进溪水中冲洗。闻声轻柔地说：“怎么了呀，宝贝？一个人独自待着不好玩，是不是呀？”

背篓里的小孩声音大了些，又咿咿呀呀几声。得不到母亲的逗哄与怀抱，似是不满，扯开嗓子放声哭了起来。

“哇——哇——咿啊——”

这一哭，简直山脉崩裂、岩浆喷发，在典生铜本就不稳的情绪上添了一把稻草，死死用理智摁住自己想拔刀砍了这个可疑孩子的无端念头。妇女赶紧把自己手头的衣物放在岸边，抱出背篓里的孩子，一边慢慢转圈走，一边轻轻拍着小孩，微微摇晃，小孩才慢慢止住了哭泣，开始含着手指傻笑。

“咯咯，咯咯咯...”

典生铜眼神一凝。这个孩子身上红红紫紫，乍一看，可能会误认为是淤痕抑或疹子；可那些颜色暗沉的红紫斑块，血液沉积其中，怎么看，怎么怪异。

孩童的双眼瞳孔扩散，面无表情，嘴巴像是合不上一般张大。一般的幼童含着手指，会经常有嘬吸的动作，可这个孩子吸得极其不自然，每一步都是卡顿、别扭的，像是面部肌肉僵硬，无法正常活动。

浣衣女无比慈爱地哄着孩子，小声唱起曲调柔和的民谣，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顺手放在岸旁的衣服，已经被水流冲走。

“太阳出到半山坡哦——”

“月亮下到山沟沟哟——”

“月亮光辉亮汪汪来，太阳照下如烤火哟，如烤火。烤得人，四肢酥软五内焚哦——”

天空之上，尽管白雾遮天蔽日，根据从天际漏下的光亮来看，此时应当是白天。那么身处天穹值班的，应该就是太阳。

妇女哄完了小孩，又把他放回背篓。继续蹲下身子洗衣。

孩子没有哭了，站在背篓里，探出半个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和岸上环境融为一体的铜蜻蜓。咔擦一声，孩子僵硬地张大嘴巴，鲜红的舌上待着半截断掉的手指。

妇女洗着衣服，忽然又是展颜一笑，自言自语起来：

“燕子，你也来洗衣服？不带你家姑娘来啊？”

“也是，年轻女孩子害羞，等到五月初三山歌会，才会大把大把出来露脸哩。你家姑娘也到年龄了，今年带个如意郎君回去哟...”

咚咚，咚咚，两道并不整齐的捣衣声同时在溪边响起。

典生铜以为是自己视角太低，看不见另一位浣衣女搭话的熟人，操控晴二飞到半空，没理会篓中小孩阴魂不散的目光，谁知又发现一个惊喜。

洗衣妇女的身边并没有人。一团人形的红雾，在她身边，以差不多的姿势蹲着，手持雾状木棍，咚——咚——

洗衣女与那红雾凝集成的“燕子”有说有笑。

典生铜条件反射地去看清澈的溪水水面，只映照出一道影子。“燕子”果然没有影子，但浣衣妇的脚下，那道影子也不寻常。是一件红花的长裙，典生铜特意确认了，那不是掉进水里头的真正衣物，随水波晃动着，长裙真是浣衣女的水中倒影。

典生铜当机立断，结束了和晴二的感官共享。

纪漆灰见他面色不虞，关切问道：“典兄，可有异常？”

典生铜脸色铁青：“纪兄，我怀疑这秘境对我的认知有影响。我觉得我所见到的，不一定是真实。”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把眼中所见的情形，完完整整说了一道。

纪漆灰听后也沉默了。典生铜看他陷入思索，补充说：“我所看到的，不一定真...”

纪漆灰却摇摇头，说：“你所见之物，未必虚假。我相信你。但我仍有一事疑虑...”

说着，他突然出手，迅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典生铜的左手，麻利地将他衣袖撸起。

典生铜：“纪兄？这是...”

纪漆灰看了一眼，面色立时阴沉得要滴出水来。他说：“典兄，你的恶诅犯了。”

典生铜低头一看。

自己的手臂上，一树开得妖冶的桃花。

“不对，什么时候？震鳞长老...”

纪漆灰：“这个秘境中，法则的压制太强，震鳞的手段不一定能起用。况且，恶诅发展的速度太快了，我怀疑，这个秘境，与合欢宗的秘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合欢宗，最擅以声色惑人。调动感官，拨弄心弦，正是他们常用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