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大伯，请问这贺洲境内，丽潭村怎么走？”

双肩挑着担的老大爷稀奇地看他一眼，单手指向远方：“喏，小伙子，往西南走上十几里，就是丽潭村。看你就是从丽潭的方向来的，没找到呐？”

纪漆灰礼貌道谢，随即又问道：“那，这几日，您可收到丽潭村的消息吗？”

大爷把手搭回挑杆上：“你别说，这几天，还真没听到丽潭村的事，奇怪…不过我家亲戚没有在丽潭村的，我也不太清楚丽潭的近况。”

纪漆灰便不再追问。他见老汉的肩头被担子压得低垂，询问道：“老人家，您这卖的是什么，闻着一股清香味，我能瞧瞧吗？”

“行啊，”说到这茬，大爷的脸上堆起了笑褶，掀起担子上的蒙布，“今年新鲜的毛桃，刚从地里果树上摘下来，香得很呐。小伙子，我看你投缘，便宜点卖你么！”

担中的桃确实是卖相极佳，粉白相映，个头都有拳头大小，且分泌出自然清新的甜香，闻着使人口舌生津。纪漆灰不知道桃应当在几月成熟，端看外表，觉得老汉这句“新鲜”不算虚假宣传。

“请替我装一些，”既已问了路，他也不好意思空手走掉，便递给老汉一块上品灵石，“劳驾。”

且不说大爷最后装了如何满满一袋的毛桃—纪漆灰将桃子收入储物袋，凝神沉思，他根本找不到丽潭村的存在。

来到丽潭村原本的地址后，他看见一片农田，但，仅有一片农田，房屋、村民…一切可证明村庄存在的事物，都无法寻到。

就像是连绵的山脉，忽然吞掉了丽潭村，只剩下一片农田。

几日前开始，丽潭村和外界的联系全断，没有任何音讯与书信。至于丽潭村本体，更是如人间蒸发一般，完全找不到踪迹。

纪漆灰心想，不知是自己多疑么，这情形和八里村的鬼灾有些相似，强大的鬼物形成了鬼域。八里村的鬼域只是拒绝阴差进入，因为那名女尸的力量本身不算格外强大。但丽潭村则是整个不见了。

若是鬼域，起码得是婴塔那样规模的鬼灵，才能凝聚起足以“吃”掉一座村庄的鬼域。

希望是他的错觉。不过，丽潭村应当是被“藏”在了另一个空间中。

“在所有附近居民的口中，丽潭村失去音讯，就是近几日的事…现在找到他们，还来得及。”

询问当地居民，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后，纪漆灰起身返程。

田间的稻草人进入视野时，纪漆灰降下剑身，改为行走，便于搜查周边。

假如这里当真有另一个空间存在，那么，两个空间相接处，一定有着破绽，不会完美无差。

可是…为什么这处人流稀少的路旁，会有一个人，支着茶水摊子，在烧水泡茶？

纪漆灰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折返几次，一直没见丽潭村进村的路上有几个行人，但凡有些经营头脑的商贩，都不会选择在此地做过路客的生意。

可那人，俊美英气的样貌，嘴角似笑非笑，尽管贴了两撇胡须，伪装一点不上心，假得一目了然，还在以扇扇风，一边向他招呼：“客人，小本生意，童叟无欺，来一杯吗？清凉解渴，美味养身。”

他身旁的招子上，写着“凉茶（秘制）”。

纪漆灰神情从警惕，渐渐变成了无奈。他看向男子扇风的手：“凉茶？你这凉茶距水烧开，差了有片刻的功夫吗。”

男人“哎呀”一声，双手捧起茶杯，杯壁上瞬时凝成一层薄薄的冰霜：“不好意思，忘记晾凉了，这才是您要的凉茶。”

纪漆灰正视男子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男子薄唇提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纪大人。”

说完全不生气是假的，可纪漆灰还真不能把这人如何：“青帝，我记得我在通讯中说的，是此间事毕，再茶楼相见一叙。”

青帝马上柔和了神态，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一副可怜模样：“我只是想早一点见到你，纪仙君。一接到你的消息，我就如痴似狂、神魂颠倒，掰着手指数了一晚，恨不得马上能到你面前…”

纪漆灰面容沉静，毫无波澜：“你有这种情绪吗，青帝。你的修行已至绝顶，你还…有心吗？”

青帝纵声大笑，道：“或许有，又或许没有？我不知道，再不找点什么乐子，让我调动些许情绪的话，我可能就跟朽木一般，顷刻坐化了。”

他笑得咬牙切齿，哭与笑、喜与怒、悲与欢，无数种情绪在他的面部杂糅出现，将一张美人面割裂得狰狞可怖。

纪漆灰：“…你要自爆的话，记得告诉我。提前把你扔进无人秘境，可以避免波及到外界，也是功德一件。”

要寻死的话，血别溅他身上。

兀自笑了一阵，青帝陡然收住情绪，面无表情问他：“你来调查什么？是前头那个消失的村庄吗？”

纪漆灰“嗯”了一声：“看来你也打听到了，我怀疑村子的主体在另一个空间中。”

青帝思考片刻，笑了：“你是说，他们被装进储物袋了。”

纪漆灰：“…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青帝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上唇，这个小动作一般代表他有了点兴趣：“我来帮你！是不是要找入口？哈哈，把这里挖地三尺、仔细地搜查一遍就好了！”

纪漆灰大惊，疾呼：“等等！”

抗议无效。

青帝不是普通的高修为强者，他距离成仙仅一线之隔，和他待久了，纪漆灰都怕金仙雷劫劈到自己头上。他双手一挥，面前的景象就像一块画布般，被他肆意摆弄。草皮脱离地面，掀起数层扬沙、泥水，草人飞到云端之上，云则从上往下坠…世界乱七八糟，连太阳都看不清颜色。

纪漆灰怒道：“明明有更安全稳妥的办法！”

青帝表情木呆呆的，道：“哈哈，这样搜，不快吗？”

事已至此，纪漆灰拔剑深深插进地下，固定住自己，用神识快速扫视起来。

天旋地转间，青帝神情几番变化，仿佛别人脸上是脸皮，他脸上的是脸谱。这变化足足持续了一柱香时间，他才满脸兴高采烈地放下双手，天地缓缓落回原本的位置。

“咦，居然没找到。藏到哪里去了？”

听青帝的语气，此时他真实的情绪应该是轻微的不解。

晴空炸响一声惊雷，纪漆灰反应极快，瞬间抽出一把防御法器，就要抵在身前。

“别紧张，劈我不劈你。”青帝道，“你找到这村子入口了吗？”

纪漆灰摇摇头：“在你的心景中，你都没找到，我更不可能看出端倪。”

青帝委屈地“啧”一声：“这就麻烦了。空间入口不在外界自然景观中。要是藏在一个物品里，我哪有闲心去翻找啊？”

纪漆灰略作思考，分析道：“既然丽潭村大部分消失，只有一块农田留在外界，那是不是入口就藏在农田里，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消失？”

青帝：“有理。那我可以把田里每棵草、每只虫子竖着劈开，你看有没有入口。”

纪漆灰冷静道：“住嘴。前辈。看在我敬你一声前辈的份上。”

青帝悻悻道：“好吧，你找。我闭嘴。”

这老不羞的停止了聒噪，纪漆灰干脆走近那块农田，仔细观察。

若要用上穷举办法，那这杂草叶片上的一颗露滴，也可能是入口。不过那都属于神技的范畴，纪漆灰认为，有这种境界的修者，不会留这么大一块农田的破绽。

虫子体内，也同理。有此种可能，只是能做到的修士不多。

土地、植物、动物的外表，青帝已经确认过了，干净得很，那么排除下来，答案其实也不多。

纪漆灰看向农田中，孤独伫立的稻草人。

稻草人是一个快乐的草人，戴着破草帽，一身呲牙咧嘴的稻草，还穿着个裤衩，威风凛凛，不知吓走了多少贪嘴鸟，保卫了多少庄稼。

但现在，它晚节不保了。

纪漆灰回忆起典生铜施展过的法术，一个稻草人，它的腹中，可以装得下一个村庄中大半人的身躯。

他唤出漆灰剑，剑尖刺入稻草人的肚腹。

剑身不断推进，本该穿肚而过，从稻草人的背后探出来，漆灰剑却好似进入了个无底洞，都快没到剑柄，还未见背后的寒芒。

纪漆灰神色一凝。

空间相接处的异常，找到了！

纪漆灰不再犹豫，出剑横划过稻草人的身体，将它拦腰斩断。

空间接缝显现于人前。景物于此歪曲折叠，呈现出肉眼可见的破绽。

青帝语调带点惊讶，挑挑眉：“真让你找着了…”

他不表演变脸的时候，倒是个沉静的美人。说完，青帝伸手撕开了入口，率先消失在外界。

纪漆灰紧随其后。

稻草人的体内，果然是真正的丽潭村。

房屋树木，清潭良田，阡陌之间，栓犬的绳子落在应有的位置，鸡圈和猪圈都是打扫过不久，比外头的景象正常些许。只是无论牲畜人类，都见不到一个影子，天空呈现血红的色彩，映照得每一寸土地都殷红，似乎泛着血光。

青帝哈哈大笑地掉着眼泪，信步游荡在村庄中，道：“小纪，你挑了个好地方，这样庞大的鬼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只怕是这里的活物都死尽了。”

纪漆灰沉默了，此处真如他猜想，是一个鬼域，看这村庄的情形，恐怕是凶多吉少。

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是谁下的手，也要调查清楚。

纪漆灰：“村中一切井井有条，就像所有人打扫完毕，喂了家畜，就突然离家一般。为什么田间没有作物，土壤却有耕作的痕迹，难道有人把庄稼全部割掉、拔了？”

他出剑，在田地里浅浅搅动，挑出观察：“作物的根系还在，这里肯定有过耕植。怎么会突然消失…”

青帝指着土壤中残叶破损的边缘：“这是遭了虫吧，啃得凹凸不平。这么大面积的损失，说是蝗虫过境也不为过。”

纪漆灰：“假如是某种飞虫，啃掉庄稼然后飞走…它们也不能飞出鬼域。这么大规模的虫群，会在哪儿呢？”

他隐隐感觉，这或许就是突破口。

举目四望，鲜艳欲滴的太阳照耀之下，田间的稻草人，随微风摆动身上的布条。

不言不语，寂寂无声，但呈现出诡异的排布阵势。

纪漆灰心中一动，细细辨别稻草人的方位，不禁悚然：“这些稻草人，是按照五行方位排布…是阵法。”

青帝：“装神弄鬼，砍了吧。”

漆灰剑出鞘，同时青帝也抬手施术。剑气与灵光纵横，几个稻草人瞬间炸开！

与此同时，只听嗡然之声大盛，铺天盖地的蝗虫从稻草人体内飞散开来！

天地被密密麻麻的虫群充塞，一片狂舞的灰色，振翅之声不绝于耳。天上血红的太阳也随之变化，变成一个赤色的肉球，中间裂开一条缝，睁开一只巨大的血色瞳孔！

青帝忍不住掩面嫌弃：“好丑好难看…这鬼修忒不讲究，功法邪门就算了，长得还恶心人。”

纪漆灰挥剑清空一片虫群，但其余蝗虫马上飞来补满了空隙。他剑尖挑起一具虫尸近距离查看，比典生铜编的草蚂蚱丑陋不说，虫背之上，还有一个奇怪的图案。

图案的纹路细小，纪漆灰仔细辨别，悚然发现，那竟然是一张人脸！

“是鬼蝗…”纪漆灰喃喃道，“丽潭村消失的活物，他们的魂魄，化作了飞蝗。即使身死，魂魄也被鬼修禁锢在这里，供其驱使。”

天穹上，血红的巨瞳牢牢锁定着渺小的两人，忽而怒目圆睁，转变攻势。蝗虫攻势愈发凶猛，纪漆灰横剑身前，正欲再战，忽然感到身侧蓦地一烫，一道强横的灵力从贴身衣袋射出，生生将虫群冲散！

正在施展法术的青帝怔愣一瞬，道：“嗯？我只是随手一试，这么管用？这鬼修的迷魂阵就这么不堪一击。”

纪漆灰没言语，他的贴身衣袋里只装了一件事物—典生铜给他的平安符。

血色瞳孔无力地闭上，虫群被大面积撕开，溃不成军，最终缓缓聚拢，围成一个人形。

鬼蝗群聚之处，鬼修的身影渐渐成型。

鬼修没有可怖的相貌，甚至平平无奇，只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眼窝深陷，神情憔悴。青帝板着脸嘲笑他：“这么多怨魂在体内肆虐的感觉好受吗，鬼修？你屠杀村庄，但自己也困在鬼域中，而这些魂魄，你也不能完全驾驭吧。你的心智是人，还是蝗虫？”

鬼修神经质地提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放下，万分疲倦道：“都已经…无所谓了。哈哈。我已经使尽毕生修行，但还是，但还是！逃不脱啊！哈哈哈哈…”

他一张嘴，就有部分蝗虫从口中飞出：“都得死…我们，都会死！”

纪漆灰掏出备好的捆仙锁，将他缚住，而这鬼修竟也没反抗，呆呆被捆，仿佛魂都飞出了肉身。

“你要死了，我们可不会。”纪漆灰认真道，“你胆敢耍花招，我就废掉一部分鬼蝗。鬼蝗群就是你的身体，要是全部毁灭，你也就陨落了。”

鬼修有气无力地呵呵几声：“没差别，我大限将至，死前还能拉你们垫垫背！”

纪漆灰：“你是说，你的寿元将至？”

鬼修惨然一笑，道：“去他的寿元将尽，没有人相信我啊啊啊啊！我能感觉到，是我的道途在追杀我。御鬼道要崩塌了，道途和鬼修在互相吞噬，我们要么迅速攀升修为，比道途陨落的速度更快，要么自废修为转修别道，否则就只有被濒死的道途杀死、吞噬，最终和道途一同毁灭的结局！”

鬼修彻底陷入疯狂，他鬼蝗凝成的身体波动起来，不断有虫子飞出飞入：“没有人信我们！可是，多少低阶御鬼修士已经毫无所觉地被杀了！道途从下往上开始崩塌，道途为了自救，拼命吞噬本道修士…我察觉到了，所以拼命提升修为，但是，但是…”

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充满绝望：“它要追上我了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昆虫振翅的声响陡然一停。“噗嗤”一声轻响，鬼修瞬间散开。

无数鬼蝗停止了挥翅，轻轻的，它们开始消散。

从翅尖开始，分崩离析，不消片刻功夫，鬼修就整个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血红的天空开始褪色，遥望远方，已经能看见通往外界的道路，鬼域消散，村庄仍是寂静无声。

青帝揣着手静默片刻，忽然道：“这鬼修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纪漆灰心知鬼修的话语应当是真实的，生死之际，他已经没功夫编造谎言了。

他答：“我不知道。”

至此，丽潭村的原委算是了结。

鬼修为了迅速提升修为，将丽潭村的活物炼成鬼蝗，形成鬼域，将丽潭村封闭起来。他用鬼蝗作为身体，将自己也禁锢在了鬼域的阵法之中。或许是想借此逃过道陨的灾难。

但他失败了。

青帝道：“怎么上报这次事件，我相信你心中有数。走，去喝酒？”

纪漆灰心想，还有疑点。那稻草人腹中藏物，怎么看怎么像傀儡术的用法。这个鬼修，难道也兼修傀儡术？

与此同时，一个卖桃的老翁挑着担，一路吆喝，不知不觉，走到了僻静无人处。他笑呵呵地取出一个桃，用衣袖擦了擦，一口咬下。

“甜是甜，这毛扎嘴，”老汉对自己的桃评头论足，声音渐柔，最后，竟变成了个女子的嗓音，“哎，蓬莱竟真的派人来了。这下又要东躲西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