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晴天。

在贺洲，蓬莱大约是最接近苍穹的地方，仿佛于主峰天门峰处，搭弓射箭，便可以穿云入日。

天一亮，纪漆灰就离开了万工峰，去宗门内务处销假，处理这一趟游历必要的手续。

典生铜方才得知，纪漆灰这一趟出访，还兼着采买一批稀有矿石和高价药材的任务。蓬莱可以说是修真界最适合药草生长的地界，与得天独厚的环境优势，以及一代代蓬莱人的不息改造相关。但终有难以囊括的灵植异兽。

典生铜看一眼提前整理好的笔记，“首先要去一趟冶炼司，把原料入库，查看冶炼司事务运转情况。”

冶炼司位于天门峰阴面，接近山脚处。典生铜出千仞阁门，见峰顶停着一只青鸟，看模样似乎有些熟悉，正慵懒悠闲地用喙梳理羽毛。

“让你久等了，”典生铜不禁扬起一点笑意，翻身上鸟，“走—去冶炼司。”

冶炼司外形方方正正，前办公厅与后工房区隔开。虽说名为冶炼司，实际上，工房分为冶金区、炼器区和炼丹区几大区域。典生铜进入办公厅，发现内里的装饰以简洁为主，黑白分明，兼以各种金属的亮色，一个戴着圆片琉璃墨镜的少女坐在负责接待的前台里，单手撑着下颌，上身半趴在桌面上，明明看不清神色，却莫名感觉无精打采。

她身前的台面一览无余：一只细长颈的插花瓷瓶，常规的纸笔，还有一沓笔迹狂放的符纸，以及…一支烛台？那白烛默默泣泪，燃起青色的光焰，极像鬼灵的磷火。

典生铜上前，先行了一礼，又拿出自己新鲜出炉的腰牌，道：“姑娘晨安，我为纪先生新招的助手，这是在下的腰牌。请问司内有什么事务需我去办？”

少女猛地伸直了身体，往上一抬琉璃镜，灵动的双目从墨色镜片下露出来，一手去拿白烛：“哟，幸会幸会，我掐指头一算，今天是个吉日，宜考学修炼飞升…恰在这吉日吉时遇见了贵人您，真是缘分呐，贵人您吉祥！小女子名叫薛蝉衣，唤我小薛就成，敢问贵人您怎么称呼？”

薛蝉衣笑成一朵花，将白烛倾斜，令青焰的光芒照耀着他。典生铜佯作不解，疑惑地瞥一眼烛光，薛蝉衣脸上笑容一顿，赶紧收回道：“哎呀，对不住，这位贵人，咱习惯成自然，不小心就拿相形烛照着您了。这白烛的火光有勘验之效，原是可以验出矿石的纯度和真假，咱日日做这活计，刚才顺手把习惯带出来，是小薛的失误，冲撞了贵人。给您赔个不是。”

“原是如此。”典生铜明白薛蝉衣的用意，只怕这相形烛不光可以验材料，还可以验人身，这是在验他有没有夺舍离魂的迹象呢。

“在下典生铜，薛姑娘，幸会。”

薛蝉衣笑笑：“典先生。咱只是负责接待办事宾客的人员，既然您的腰牌无误，那纪先生不在时，这冶炼司，您可全权代理。一应事务，都载在工作簿上，具体如何操作，您看过便知，详尽地写着呢。”

冶炼司内，使用着一套名为“恒风”的自动操作系统。

宗门内惯例的制式武器锻造，以及门内弟子的锻造委托，都由薛蝉衣对接确认后，录入恒风系统。门内有头有脸的长老，还要和纪漆灰有一定交情的，才会递工单到纪漆灰住处，算是私人委托。

典生铜神识接入恒风系统，心念操控下，纪漆灰带回的那批锻造原料细节被显示在工作簿上，纪漆灰一一核对完毕，将它们分别入库。

正好，一名身穿冶炼司制服的学徒前来交付一批武器的锻造进度。薛蝉衣核对无误后，在恒风上进行了记录。

纪漆灰在一旁围观。事毕，薛蝉衣冲他笑道：“典先生，咱冶炼司的人员，都能使用这恒风系统。只是我们能使用的功能不同。你能使用的功能，是除开纪先生外，最多的。这恒风系统的好处就是无人可以篡改，若出了什么问题，追查起来，皆是有记录可查的。”

纪漆灰明白了：“恒风系统，是纪先生制作的吗？”

“昂，”薛蝉衣骄傲地扬起了下巴，“这就是冶炼司刚成立时，我坚持来这里任职的原因—钻研法器，多酷呀！”

典生铜笑笑，道：“薛姑娘也是器修吗？”

薛蝉衣：“嗷，这倒不是，咱是法修，纪先生留言说过，典先生也是法修来着。以后修行遇到难题，咱来请教典先生，可不要推辞啊！”

典生铜和她客套几句，薛蝉衣兴冲冲地，提出要带他走一遍冶炼司。

“这是炼丹区。有点像蜂房，一个房间一个丹炉，共三百六十间，三百间普通炼丹房，用的是学徒锻造的量产丹炉，门内上下都可以租用，按身份不同，每一年有一定的免费租借时长，超出部分要付租金；剩下的六十间用顶好的丹炉，功能不一，需要有资格的门人才能预约。”

“这是冶金区。就是把开采来的矿石，去除杂质，提炼纯度的工房。”

“这是炼器区。喏，那些穿制服的就是冶炼司学徒，也就是咱的同事啦。”

虽然不知为何，冶炼司开张以来，还没有学徒转为正式工匠，不过冶炼司较难的工作基本上都递交给纪漆灰，司内常规事务运转已经形成体系，较为平稳。薛蝉衣被叫走做事后，典生铜又自己在工房区转了转，熟悉工作环境。

刚到炼丹区，一个耳熟的声音就桀桀响起：“你还当真是纪漆灰的助手啊，我还当你是来蓬莱蹭饭的’朋友’呢。”

抬眼看去，震鳞背着手，傲然走出一间炼丹房。

典生铜：“震鳞…长老。”

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了。

震鳞眯着眼，神色不善：“你还没对我说晨安…助手。”

“…”典生铜略感无语，只得岔开话题，道：“长老大早驾临冶炼司，怎么不跟我等说上一声，可以替您协调高等级丹炉，不必使这些批量制造的炼药鼎。”

震鳞条件反射藏起了炼好的药瓶，神情些微的不自在，色厉内荏道：“你…你懂什么？到我这个境界，即使是普通的丹炉，一样可以炼出高品质丹药。不拘于器物…”

说完这话，他就好似被戳破了心事，匆匆找借口离开了。

这件事颇为奇怪，临走前，典生铜装作不经意向薛蝉衣提起，墨镜少女笑笑，道：“是震鳞长老啊…该，他老人家，还是那么心口不一。”

听她话里有话，典生铜顿时打起十二分注意：“薛姑娘，此话怎讲？”

薛蝉衣传音同他密语：“嗨呀，震鳞老来得一弟子，那叫一个宝贝，可惜，那弟子有先天的缺陷，修炼上很受影响。他心里在意的要命，又不让弟子知道，只假装是一个小问题，把炼制的高品级丹药伪装成普通丹药，哄骗弟子说按时吃药就能治好。”

“为了防止丹药吃出问题，方便追责，每一颗冶炼司流出的丹药都记录在恒风系统里。因为这个，震鳞长老每次都用普通丹炉、量产药瓶…也不知能瞒那弟子多久。”

典生铜扯起嘴角，随之又想起灵封真人，便有些笑不出，传音追问道：“那震鳞长老的弟子，有治好的可能吗？”

薛蝉衣回道：“谁知道呢，修行资质上的问题，并不是疾病，大能也未必可以扭转。不过，震鳞长老一脉的道途本就难走，他年轻时也收过旁的弟子，无一不是…盛年陨落。”

“…”没想到这个对他言语有些刻薄的长老，还有这样的往事。

不过想想也是，鲤跃龙门，何其艰难，何其艰险。即使是震鳞，也只是成蛟，尚未成龙，都已经是修为绝顶，旷世大能。这一路走来，该有多惊险，可见一斑。

离开冶炼司，典生铜依计划去了事务所。

巧的是，事务所也使用了一套自动系统。一个职员在事务窗口的帘子后昏昏欲睡，帘子前，挂着近期各种委托事务的牌子，若要接取委托，就摘下牌子在事务系统中将委托划去，但如果有问题想要询问职员，拉开帘子，职员则会一问三不知，告诉询问者去看事务系统的说明。

典生铜与职员艰难沟通：

“您好，如果我想要固定接取某一类型的任务，可以指定这类任务，进行筛选吗？”

“这个…这个，我不太清楚，你可以看系统的说明。”

“…那近期有鬼怪相关的委托吗？”

“不知道啊，看说明吧。”

事务所的系统，难用至极，神识所见的界面只有查看和接取委托的功能。想要退掉委托，还得让职员十分生疏地操作一柱香时间。

典生铜研究一番，神识翻遍每一个角落，终于误触弹出一份意见反馈表，典生铜用神识狠狠写下：追踪订阅合欢宗、鬼灾相关的委托事件。

傍晚回到万工峰，腰牌“滴”一声，终于接到订阅开启的通知。

纪漆灰先他一步回峰。此时山间风飒飒，无边苍翠簌簌而落，皆是被漆灰剑的剑光波及。

纪漆灰在练剑。

见他归来，纪漆灰行云流水地走完手上这一式，收剑还鞘。

“感觉如何，典道友？还适应在蓬莱的生活吗。”

纪漆灰语调淡淡，说出的却是关切的话语，典生铜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回他：“还不错。”

纪漆灰点头，现出犹豫的神情。

片刻后，他还是张口道：“典兄，虽说这样做给你增添不少麻烦，但…我可能会离开蓬莱几天。很快回，这几日的课程，需要你的帮助。”